雨花寫作營 | 鄒世奇:只向花低頭

(2025-04-14 16:06) 6008438

  導(dǎo)語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青年是文學發(fā)展的希望。江蘇作協(xié)歷來重視青年文學人才的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通過組織培訓、學歷教育、文學評獎、青年論壇等多種方式,幫助青年作家、批評家成長成才。2019年起,先后啟動兩輪“名師帶徒”計劃,推出“文學蘇軍新力量”“江蘇青年批評拔尖人才”等人才梯隊,進一步建強文學蘇軍方陣。省作協(xié)下屬四大期刊同樣把青年文學人才培養(yǎng)列入辦刊重點:《鐘山》舉辦全國青年作家筆會并聯(lián)合《揚子江文學評論》舉行揚子江青年文學季,設(shè)立面向全國青年作家的“《鐘山》之星”文學獎;《雨花》堅持做好“綻放”“雨催花發(fā)”欄目,承辦“雨花寫作營”;《揚子江詩刊》設(shè)置“新星座”“早知潮有汛”欄目,每年評選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推出江蘇十佳青年詩人,舉辦長三角新青年詩會等青年詩歌活動;《揚子江文學評論》推介優(yōu)秀青年學者的批評文章,連續(xù)七年組織揚子江青年批評家論壇,2023年起,深入高校文學院舉辦學術(shù)工作坊……江蘇作協(xié)多措并舉,囊括新鮮“青年面孔”,凝聚青年文學力量,展現(xiàn)文學薪火相傳的獨特魅力,見證一代青年作家、學者的探索與創(chuàng)造。

  近期,江蘇文學以全新欄目“文學新火”,與四大文學期刊聯(lián)袂推介具有創(chuàng)作實力的青年作家、批評家。本期與《雨花》雜志共同推出“雨花寫作營”學員、江蘇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鄒世奇。

鄒世奇:只向花低頭

  作家簡介

  鄒世奇,南京大學文學博士,江蘇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南京市文聯(lián)簽約作家,第四屆雨花寫作營學員。在省級以上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數(shù)十萬字,部分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思南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被收入《2017中國最佳雜文》《那“通關(guān)密語”》(文匯筆會2018年年選)、《江蘇散文精選(2021卷)》等多種年選,出版小說集《牧馬河之夏》、隨筆集《只向花低頭》,獲江蘇省第八屆紫金山文學獎、南京市第十一屆金陵文學獎等。

  創(chuàng)作成果

《牧馬河之夏》

鄒世奇 | 著

中國言實出版社

《只向花低頭》

鄒世奇 | 著

東南大學出版社

鄒世奇部分作品書影

  

  

  獲獎情況

  2022年

  《牧馬河之夏》獲南京市第十一屆金陵文學獎;

  2023年

  《牧馬河之夏》獲江蘇省第八屆紫金山文學獎;

  作品選讀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節(jié)選)

文 | 鄒世奇

  十六歲之前,我不曾識得真正的人間疾苦。

  我生下來便是中山公子,是魏國公唯一的嫡親弟弟。我的祖上是“開國六王”之首中山王。記憶中那些年,我最大的憂愁不過是見落花掉淚、見殘月傷心。父親去世早,母親對我百般慈愛;雖亦有長兄如父,可是哥哥憐我幼年失怙,又身子單弱,竟比母親還順著我。經(jīng)常一處玩樂的世家子中,數(shù)我手頭最寬綽,無他,無人拘束我,母兄將一份家私都盡著我也。

  那時候,我家在金陵有八九處園子,我每常居處的是白鷺洲上、大功坊旁邊的東園。此坊、此園由太祖皇帝為我先祖徐達所建,園子經(jīng)我高祖姑奶奶、成祖仁孝皇后擴建,此后歷代祖先均在舊制上踵事增華,到了我這一代,亭臺之精、花石之勝、林泉之幽,已經(jīng)不讓石崇的金谷園了。我也曾游過皇家園林,私以為其天家氣象固是恢弘壯闊、無人能及,可是若論精致,我東園倒也不輸;逛過北京、南京名公巨卿們各家的花園,更是遜于東園多也。

  金陵是帝王州、佳麗地,后來的人大都只知道柳如是、顧橫波、卞玉京、陳圓圓這幾個名字,其實那時候金陵真是佳麗如云,且大都工詩善畫、兼擅梨園、各有勝場。南曲、珠市中哪怕是寂寂無名的姑娘,擱別處都能獨自撐起一個院子。我那時尚未成年,加之打小兒家中有姿色的女孩兒也多,于風月之事并無十分興致。怎奈一處玩耍的朋友親戚,乃至清客相公們皆樂此不疲,故連我也成了平康常客。

  去姑娘們香閨里打茶圍是常有的,金陵夏天炎熱,一到夏天我就懶怠動,何況論清涼避暑,哪里能比得上我東園臨水,涼風習習。于是在園子里攢局,朋友們聚在荷風軒納涼品茗,請名姬八九人,隔著五六丈寬的碧水清荷,令其中兩三人在對面的羽仙閣按箏撥弦、婉轉(zhuǎn)吟唱。那歌聲、弦樂穿林度水而來,格外細致清幽、情懷脈脈。當此時,眼前是名姬、老友、菡萏、清漪,耳邊是名曲、仙樂,鼻端是木瓜、佛手的清香,茉莉、珠蘭的馥郁,即便是我,也覺如此富貴與閑適兼得,神仙日子也不能超過,浮生實不應(yīng)有憾了。

  即使在甲申年,先帝在煤山龍馭賓天,鴻光帝在南京登基,那樣撼山震岳的大變動,于我似乎也只與說書人的故事相仿佛。魏國公府依舊。東園依舊。我,依舊。也曾在金陵城內(nèi)看見餓殍、饑民、乞丐,我命貼身小廝蒔花、培木帶著散錢,隨時周濟,餓暈的,給治粥飯;凍餒的,給辦寒衣棉被;饑寒致死的,賞燒埋銀子給其家人。也曾風聞清軍南下,但聽上去總是離我的世界太遠太遠,虛幻得像真實世界倒映在水中的一個模糊的影子。我還來不及去想,這將給我的生活帶來怎樣的影響。仿佛萬事都有我那強大的哥哥替我擋著,管他誰南下,我還不是在東園里聽我的曲、賞我的花。我做夢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我也會成為那群面黃肌瘦、衣不蔽體的人當中的一個。

  一切改變皆發(fā)生在乙酉年。五月十五,初夏的滂沱大雨中,金陵城城門洞開,文武大臣在雨中分列左右,文官由禮部尚書、一代文宗錢牧齋領(lǐng)銜,武官則以我的哥哥魏國公為首,雨水順著他們的紗帽、臉、官服往下流,一直流進朝靴里。這些金陵城往日的權(quán)貴們,此刻全都垂著頭,靜默、頹喪。他們在等待,等待清軍將領(lǐng)多鐸來接收這座城市,接收他們的忠心,據(jù)說這忠心以前是獻給大明的。大雨一直下,他們在雨中站成雕像,淋得透濕。天邊似有雷聲由遠而近,遠處起了水霧,隔著厚厚的雨簾更加看不分明,但每一個人都悚然而驚,頭垂得更低了。那是清軍的馬蹄。多鐸終于來了。

  在東園最高處的佛光閣用西洋“千里鏡”看著這一切的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一夜之間,我的哥哥魏國公被拘,我仰賴的大樹倒了。緊接著家產(chǎn)、家奴全部沒入官中,我與母親兩人搬入長樂坊一座過去安置家仆的小小院落。噩耗接二連三,長兄受到拷打,從獄中遞出消息,母親趕忙把最后一點度日的梯己也交了出去。但夏去秋來,哥哥還是死了,兇訊傳來,老母當場暈死過去,我只會抱著老人家哀哀地哭。母親好半天才醒轉(zhuǎn)來,叫一聲“我那苦命的兒啊”,仍是捶胸頓足哭個不住。

  母親為金陵世勛之女,后又嫁入侯門,一生仆從如云,從未住過這樣逼仄腌臜的居所,更不用說如今一個仆人也無、一衣一食都須她親力親為;但老人家一直淡然處之,令我不勝感佩。唯有獄中的哥哥令她日夜懸心,哪知終于還是有今日。想到哥哥待我親厚,又想他從小習武,那樣健壯的一個人,定是受了極大的苦楚才去了,我心如刀絞、淚如雨下。完全無法勸慰母親,只能抱在一起痛哭。

  官府許我們領(lǐng)回哥哥尸首、自行安葬。母親已經(jīng)病倒,水米不進、氣若游絲,只能由我去領(lǐng)回。獄卒帶著我走過昏暗、氣味混濁的地牢走廊,兩邊的柵欄后都是蓬頭垢面、披枷帶鎖的犯人。我一眼便看見兩個故人,便不敢再多看,眼觀鼻鼻觀心,但還是被人認出來,扒著柵欄狂叫我的名字。這地牢里關(guān)的全是明朝公卿,新朝拷打他們,不過是要多榨出錢財來,他們最終的下場也就多半如我哥哥一樣,被拷打致死。

  終于,兩名獄卒停下來,打開一扇柵欄,朝里頭的地面努了努嘴。我看到一具尸體,可那不是我的哥哥。他雖然像我哥哥一樣身長六尺,可是論體格胖瘦只有我哥哥的三分之一??菔莸?、蘆柴棒一樣的尸首。獄吏不耐煩地說“不會錯”,我于是俯下身,舉起火鐮湊近那尸體側(cè)向一邊的臉照了照?;痃牪铧c掉在地上,真是我的哥哥。雖然他的臉已經(jīng)不能被稱之為臉,而只是骷髏上蒙著一張薄薄的皮,瘦得連上唇都變短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那就是我的哥哥魏國公。

  揭開蓋在哥哥身上的布,我看見了人生中最可怖的一幕:那具嶙峋的身體從上到下布滿淤紫、潰爛,各種各樣的傷痕,生生記錄著這身體生前遭受的巨大痛苦。獄吏已經(jīng)在催我,我機械地往后讓一讓,他倆抬起那個身體,我跟在他們后面往外走。一路上,我感覺兩邊柵欄后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看著我們。

  哥哥的喪事是我操辦的。說是我操辦,可我哪懂得這些,幸虧隔壁鄰居、皮條客王虎出主意,讓我悄悄從母親的箱子里拿出來這個小小院落的房契,由他幫忙去當鋪折變了三十兩銀子,去棺材鋪買來一副柏木壽材,壽衣鋪買來壽衣、紙扎,請了出殯隊伍來唱孝歌。停靈三日后,我將哥哥,大明的魏國公殯在了城南安德門外——已經(jīng)無力將他葬回祖塋了。

  壽材抬入墓道,龍口也封上了,雇來殯葬的人一鏟鏟將黃土揚起、蓋在隆起的墓上,我跪在哥哥的墳前化起了紙錢?;鸬臒岫葘⒓堝X灰騰起,在半空打著旋兒。我眼眶干澀不見淚意,胸中卻悲涼充塞,我覺得我不止在為我的哥哥焚化紙錢,也為我自己,為我的家族,為我們的王朝。

  自從哥哥離世,母親的身體和精神徹底垮了,我才知道之前她是強撐著一口氣在等大兒子回來。現(xiàn)在大部分時候她都昏昏沉沉地睡著,醒著的時候就用混沌而哀戚的眼神看著我。我忍不住想,她要是不這樣多壽就好了,現(xiàn)在活著的每一天對她都是折辱。一個月后的一個黃昏,母親終于走了,我用典當房子剩余的十兩銀子買了一口薄棺,將母親,曾經(jīng)的明朝國公夫人葬在哥哥的身旁。當最后一片紙錢在火中化為黑色的蝴蝶,又被風吹得四散飄舞,我抬起頭來,天空灰茫茫的,一只孤雁發(fā)出長長的悲鳴。從此世間只剩我一個人了。

  街上的人都換上了新朝的服色和發(fā)式。有些名士、讀書人不肯改服易發(fā)——那真的太丑了,他們受到了嚴酷的對待。我不是名士,現(xiàn)在只是一介賤民,服色、發(fā)式本無所謂,當然沒必要惹麻煩,易就易吧。

  母親去世后,我搜羅了她最后殘存的一點簪環(huán)賣了,所得的錢非常少,遠遠不夠贖回我典當?shù)姆孔?。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所幸從小先生教?dǎo)還算嚴格,翰墨詩書總是學了一些的。我開始在街上擺攤,幫人寫信、寫對聯(lián)、給人畫像,可是很少有人光顧,有時一整天都開不了張。大部分時候,我自己隨意在紙上作畫,我愛山水、花鳥,臨過宋徽宗的全部畫作,也曾得名師指點,十歲之前的畫作便被老師贊“天分高”,此時雖然時時覺得自己畫得滿紙光輝,可是連人像都乏人買,這樣的畫就更不會有人問津了,我只能一張張卷起,帶回去丟在屋角,很快便積上一層灰塵。

  擺攤的時候,有時我會在街上遇到故人。比如我曾遇見熟識的歌伎張元。張元過去常常出入我家。

  猶記得初見張元是初夏,那天在我家攢局,酒闌之后,名姬沙才、董小宛在彈琵琶、唱曲,客人們隨處坐立閑談。我見窗外新月如鉤,月下有美人憑欄而立,那背影清逸如一幅畫,便輕輕走過去。欄外開著幾樹芭蕉,在夜色中妖嬈無比。我輕輕嗽一聲,美人身影輕顫,卻沒有回頭,似在抬手拭淚。我停在她身后幾步:“是誰風露立中宵?”那人回過頭來,是個生面孔,她喚一聲“青君公子”,笑得如春日海棠般明艷嫵媚,窗內(nèi)亮如白晝的燭光映出來,映在她臉上,分明淚痕猶在,眼睛也是紅紅的。

  我走近她,閑閑地問她些話,誰帶她來我家,家鄉(xiāng)、年紀,幾歲到金陵,如今家里有幾位姐妹,媽媽待她如何等等,她也細細地答了,應(yīng)對得極周到得體。我心中有些憐惜,假裝無意地說起:“姑娘在這金陵城若遇到什么難事,信得過青君的話,不妨說出來,許能一起商議個辦法。”她露出感激的神情,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接過我遞過的素絹帕子拭了淚,這才哽哽咽咽地說了起來。

  原來半年前她家來了一個外省傖夫,目不識丁卻出手大方,媽媽很喜歡,張元的性子本就不敢得罪客人,便盡量敷衍。十天前傖夫提出要娶她做小,她自然是不愿意的,連媽媽也覺得她尚未大紅過,還想要多留她幾年,等聲名高些再落籍從良,也好落個好身價,便拒絕了。哪知那人便鬧將起來,說張元母女已經(jīng)收了他聘禮,此刻依約給他做小便罷,不然就要告官;又說他與金陵知府是總角之交,即刻便能拿了張元全家入獄。本以為他只是狗急跳墻、大言恐嚇,誰知前天江寧縣突然下了傳票,不日就要拘了她和媽媽去過堂。媽媽一聽嚇壞了,這才對張元說她確實已經(jīng)收了這傖夫許多錢財,當時只當求娶是玩笑,沒想到這村夫是認真的。如今銀子已差人帶去揚州買新人,這個時候已經(jīng)兌付了,力勸張元嫁過去。

  張元流淚道:“怎么嫁,都知道這村夫家里的老婆是個悍婦,前不久還帶著仆婦打上我家來,虧得媽媽是慣會應(yīng)付這些的,一番話,懟得那悍婦無話可答,才恨恨去了。我又沒有媽媽的本事,若在悍婦手中討飯吃,遲早是個死。”說著只是嗚咽個不住。我聽了,料想不是難事,便道:“姑娘莫煩愁,且讓青君試試,能否與姑娘開交了這人。”當下讓蒔花傳年長的家人長貴來,命他明日便帶了我的名帖去與金陵知府交涉,替張元姑娘了結(jié)官司,令那村夫再不得擾攘,長貴諾諾連聲去了。張元“撲通”跪倒我面前,我忙躬身扶起,道:“姑娘快休如此,上天有好生之德,扶危濟困,正是我輩之事。”張元流淚一再稱謝,對我福了又福,眼中全是感念。

  兩日后,長貴來回稟,道張元的官司已了,那傖夫已帶了妻小離開本城,臨行前畫了押,保證此生不再踏足金陵。晚上,張元來道謝,涕淚交流,又要對我行大禮,被我命丫鬟一左一右攙起。

  從此張元便時常出入我家。她極清瘦,即使在一群窈窕女子中也是最輕盈的那一個,而我有與楚靈王一樣的癖好,喜愛女子裊裊婷婷的樣子。張元善舞,猶善胡旋舞,舞起來如同仙女臨風飄舉,令人很是難忘。她侑過兩次酒之后,我便發(fā)覺她極會察言觀色,又很會說話,我心下知道這定是多年混跡歡場、始終未大紅,艱難求生的結(jié)果,于是心中憐惜,便格外多關(guān)照些。眾人見我賞識她,也都有意抬舉,她于是聲名鵲起,很快在金陵城嶄露頭角。她也深知這一切都是因了我的厚愛,故對我更與對他人不同些,凡我叫局,她從未缺席過,來了也很使力地歌舞、應(yīng)對。她喚我“青君公子”時,聲音里都溢著海棠花一樣的柔和嬌。

  這次我在長樂坊看見她時,她正坐在一頂四人抬的綠油小轎中,用春蔥般的手指挑起小窗簾子往外看,露出一張粉臉,頭上滿滿的金珠點翠,很是華麗。我心中感慨,到底是她們商女,換了朝代仍能活得好好的,倒比王孫公子們強。過去在佳麗叢中,并未覺得她有多美,此刻在這市井街頭,才覺似她這般在坊間已算是天仙一般的美人。街邊行路的、做小生意的人也看見了,都停下來看她。張元對世人的放肆打量視若無睹,她也打量著這街市、人群,眼中有幾分漠然,又有幾分不耐。她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我看見了她眼中微微的訝異,我顧不得羞恥,脫口而出“元元姑娘”,又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轎子走了幾步。后來回想,我不確定當時是怎么想的——是太久沒有見到故人了嗎?還是下意識希望她能周濟我一點,畢竟那時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后一種想法回想起來令我覺得羞恥。

  然而她的目光很快恢復(fù)了木然,甚至變得更加冷傲,她上上下下地端詳了我一回。已是初冬,我仍穿著夾袍,拱肩縮背,落魄都寫在面上吧。她默默地收回了撩起窗簾的那只手,窗簾垂下,她的小轎走遠了。我愣在原地,周圍的人都看著我大笑起來,大概以為我是個看見美人流哈喇子的妄人。我默默回到我的書畫攤子前。已是見慣世態(tài)炎涼的人,我怎么居然還指望一個風塵女子顧念舊德呢?是我錯了。

  這天收攤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我的東西都被扔出了大門,扔在大馬路上,東一件衣服西一支禿筆。我的房子早已不是我的房子,早就抵押給當鋪且“死當”了。鄰居王虎出錢贖了回來,現(xiàn)在是王虎的房子了。之前王虎曾三番五次知會我搬出而我無處可搬,現(xiàn)在人家不過強行來收回人家的房子罷了。我默默地撿拾起東西,收在一個青色哆羅呢包袱皮里,無關(guān)衣食飽暖的都棄而不取,背上包袱走進王虎家的院子。我求他仍許我在院子里的柴房居住,我在院子里站了一個時辰,王虎始終沒有露面,可我知道他就在里面。最后還是他娘子嘆著氣,從窗戶里扔出半吊錢來,命我出去租個居所容身。我撿起錢,作了個揖。當晚就在我原來的家——現(xiàn)在是王虎家大門門廊下,鋪下一條棕氈,抖抖索索地睡下,前半夜凍得睡不著的時候,看見月亮像一張冷冷的臉,又近又遠,這還是我東園的月亮嗎?東園的月亮或陰或晴,或圓或缺,有時低低掛在柳梢,有時高高照著一池清波,總是溫情與詩意的。唉,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天明我拿著那半吊錢,去幾百步外的大雜院,賃了一間僅可容膝的小棚屋,攤開包袱打了個地鋪。書畫攤是不能再擺了,不能糊口不說,自己寫字作畫的紙墨、顏料也要錢啊。大雜院里住著幾十戶人家,有抬轎子的,磨豆腐的,箍桶的,替人殺雞薅毛的,都不是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位老于頭,他是給人哭靈、舉靈幡的,我想著這活兒不需要力氣,也不需要技藝,哭不出來只需干號便是,不成還有辣椒面幫忙。于是便去求他收下我這個徒弟。他起初不肯,鼻子里往外呼冷氣。掌不住我不住求他,最后又將我一件半舊的茶白潞綢主腰送他作為束脩。他一見那主腰眼睛便亮了,立即收下我做徒弟,還腆胸凸肚地受了我一個頭。

  恰好過了幾天就有人家出殯,師父便帶著我去了,到了主人家,換上素白麻衣,裹上孝布,連棺材在哪兒還沒看見呢,我便和師父一起擁入孝子群中,拿手蓋著臉干號起來。我是真的在干號,師父卻真?zhèn)€流下淚來,一邊哭一邊念念有詞,又哭又唱,唱的是逝者生前如何上敬翁姑,下慈甥侄,中間愛敬夫君、與妯娌友愛和睦,如今仙逝,從至親到鄰里,如何傷痛欲絕,如何深切緬懷。我這才知道死的是個老太太,可見哪個行當都要敬業(yè),師父終究是師父啊。

  時辰到了,鞭炮響起,鐃鈸齊鳴,兩個身穿重孝的人打著引路幡先出,孝子手捧孝子盆緊隨其后,八條大漢抬起棺木出門,其余孝子孝女一齊大哭著跟上,有人捧著紙扎的童男童女、金山銀山。我緊跟在師父后面,悄悄地往臉上抹了唾沫,拿起一枝靈幡,一臉戚容地跟在隊伍里。偌大的送殯隊伍一路撒著白色的紙錢,一直往南,把逝者送到城南的牛首山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嚎哭,又是種種繁復(fù)的儀式,末了將棺材送入墓道,封上龍口,鞭炮炸響中,又痛哭一頓,然后才哭著與眾人一起下了山?;氐街魅思?,主人備了筵席,好久沒吃過這樣的好飯,坐下來狼吞虎咽地飽餐一頓,臨出門前去主人處領(lǐng)了工錢——一百大錢,師父是二百。

  回到那賃來的小棚屋,天已擦黑,才覺嗓子嘶啞,但所幸肚兒飽飽。摸著滾圓的肚皮和那一百大錢,心滿意足地睡了。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近午時分,昨天那頓好飯仍在肚腹間飽著。心里想著這生意果然是不錯的,來錢算得容易,但差在不能每天都有,還得尋點別的營生方能過活,可想來想去也沒想到什么容易吃的飯碗。

  這天倒馬桶回來走在巷子里,身側(cè)一部青油車經(jīng)過,我沒有理會,車內(nèi)卻有人輕喚“青君公子!”真是久違的稱呼。我一回頭,車中喚我的美人烏發(fā)垂肩,襯得雪白面孔十分精致。我手足無措,恨不能突然得道,把手中的馬桶變沒——這副模樣實在太唐突佳人了。美人卻不以為意,命車停下,小寰打起門簾,先露出尖尖的弓鞋、云朵般的裙幅,然后美人出來了,亭亭玉立,白衣勝雪,我下意識將馬桶藏在身后。美人和煦地笑:“我是秦淮范鈺呀。公子不認得我了?”我看著她蓮花一般清麗的臉,努力回想,似乎是面善的, 但“范鈺”這個名字,竟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我只得笑笑,歉意地搖頭。

  范鈺眼中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像晴空中吹來一縷云翳,但她很快復(fù)笑道:“也是,那時在國公爺家出入的姑娘實在太多了,公子哪能個個都記得。”我拱拱手以示歉意。范鈺似陷入回憶:“您不記得我們,我們卻都不會忘了公子。那時公子待我們姐妹們極體貼有禮,酒桌上時時回護,打賞也極豐厚,從不令我等為難。”我再次拱手。范鈺看看周圍雜亂破敗的民居:“聽聞魏國公歿了,未料公子搬到了此間。今日抄近路趕著去唱堂會,不曾想在這里遇到公子,可見合該有緣。”我赧然無語。她對丫鬟點點頭,丫鬟走近前,手捧一個荷包,范鈺接過看了看,雙手捧給我:“過去多承公子照拂,不想今日有幸回報萬一。還望公子不要嫌棄。”我深深作揖,慚愧地接過。范鈺也福了福,重新登車,走遠了。

  回到我的小棚屋,打開荷包,里面是兩個小金錁子,足有半兩重。擱在過去,這還不夠我聽完戲打賞一個小伶人的,可如今就是筆大錢了。我欣喜異常,房租已經(jīng)拖欠下了,房東娘子——一個戾氣十足的胖婦人正嚷著要趕我走呢,這回夠再住個一半年的。這位我不記得的范鈺姑娘,真是個風塵俠女啊。

  舉靈幡、哭喪的營生時有時無。自從母親去后,我每天都在為糊口費心費力。從前不知道人活著就要用銀子,而銀子是這般難掙的。一年后,我終于交不上大雜院的房租,被趕出來了。

  那是一個日光昏黃的下午,我背著青色哆羅呢包袱,來到了秦淮河靠近聚寶門的一處橋下。秦淮河水碧沉沉的,到這里水流變窄,兩邊河灘平而寬,頭頂是橋,好歹可以不受雨淋。我在河灘上鋪下棕氈,準備以后便以此為家。到傍晚的時候,陸續(xù)來了幾個蓬首垢面、鳩衣百結(jié)的人,是住在這里的乞丐。他們的到來提醒我,雖然我的臉和衣服暫時比他們略整潔干凈些,卻的的確確是同他們一樣的流浪漢、乞丐了。我是乞丐了。這個念頭閃過,我的內(nèi)心竟出奇平靜,并沒有預(yù)想中的疼痛。

  那三個乞丐顯然是認識的,互相遞了個眼色,站起來,三個人呈扇形向我慢慢地包抄過來,我舉起了雙手。他們?nèi)韵蛭冶苼?,扇形越縮越小,我舉著手慢慢蹲下,撿起青色包袱拋在他們面前,他們接過去撕開來,一通瘋搶,連包袱皮都沒給我剩下,這下我是徹徹底底一無所有了,換來他們?nèi)菰S我與他們共享這橋下的方寸之地。

  我把我的棕氈挪得離他們遠些、再遠些,遠得都快出離橋頂?shù)恼诒瘟耍粌H僅是因為我怕他們,更因為我受不了他們身上的氣味,夾雜著身體油汗味、食物餿味的氣味。這氣味我在大雜院的空氣中就時時嗅到,而他們?nèi)齻€是五十個大雜院,太可怕。我對自己說,即使今天我也成了乞丐,可我決不允許自己身上有那種味道,絕不。再潦倒窮困,這秦淮河水總是不要錢買的,我每天洗還做不到嗎。

  天邊一輪殘月,照得幾步之外的秦淮河幽幽的,水面似有一層霧氣飄拂。我看著那霧氣縹緲地變幻著形狀,看得久了就有些眩暈,就這樣慢慢地沉入了夢鄉(xiāng)。

  夢里,我又回到了東園。我在紫檀拔步床上醒來,身上蓋著杏子紅妝緞面的蠶絲軟被。甫一坐起,不等我挑起紅綃帳,外間就有小鬟說:“公子醒了。”我坐在床邊,貼身伺候的紫嵐、青靄便一左一右服侍我穿上月白湘繡褂子,外罩雨過天青色云紋寶相花緙絲袍子。我眼睛看著多寶格里那些翡翠壺、纏絲瑪瑙盤、蜜蠟佛像、兔毫盞……有些呆呆地出神。透過那格子,可以看見窗外正下著霧蒙蒙的雨,沾衣欲濕的。新綠葉子得了雨更加綠得盈潤,同大片嬌艷的杏花、瑩白的梨花一起,俱籠罩在這水霧中。

  丫鬟綠萼遞上青鹽,我草草擦了牙,便有小丫鬟用銀盆盛了水來,彎腰捧著,綠萼絞了巾帕,服侍我洗臉。洗了臉,梳頭的丫鬟紅芍已經(jīng)捧著個黃梨木匣子笑吟吟站在一旁。我搖搖頭說:“先用早飯吧。不知怎的,這會兒餓得緊。”紫嵐答:“公子風寒才愈,夫人吩咐今天仍以凈餓為主,早飯只有白粥、腌小黃瓜干……”我等不及她說完:“我已經(jīng)大好了,這樣清粥小菜的還要鬧到幾時?照常吃,不,照午飯那樣吃。”紫嵐笑答:“是。”不一會兒,小丫鬟們手捧菜肴魚貫而入,胭脂鵝脯、風腌果子貍、清蒸鱸魚、炭烤鹿肉、蘆蒿炒香干、椒油拌馬蘭頭、酸筍小雞湯、菊花絡(luò)蛋花湯、香稻梗米飯、藕粉桂花糖糕、棗泥栗粉糕、松瓤豆沙卷……擺滿一桌。我食指大動,正要舉箸,突然鼻端一股強烈的油汗味混雜著酸餿味,中人欲嘔,我一激靈就醒了。

  借著秦淮河水的反光,我看見那個乞丐的臉就湊在我的鼻尖上,眼中一抹饞癆色鬼樣淫邪的笑,他濕冷黏膩的手正往我腰間摸索,蛇一般地。我驚恐地叫一聲,大力推開他,同時一躍而起,沒命地向河岸上逃,身后是另外兩個乞丐淫蕩的大笑。

  我一路狂奔,遠遠地逃離那座橋,幾乎跑過小半個城,直跑到城墻根下才停下來,一手扶著城墻,一邊大口喘氣一邊狂嘔。月亮在高高的城墻上看著。我的腹中本沒有食物,一口口嘔出的全是清水。終于嘔完了,我頹然靠城墻坐下,兩只冰涼的小蟲子順著臉頰爬下來,掉在地上倏忽不見,又有更多的小蟲子蜿蜒爬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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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首發(fā)于《邊疆文學》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