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之星 | 余靜如:以悲歌撫慰世間人心

(2025-01-21 15:18) 6006864

  導語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青年是文學發(fā)展的希望。江蘇作協(xié)歷來重視青年文學人才的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通過組織培訓、學歷教育、文學評獎、青年論壇等多種方式,幫助青年作家、批評家成長成才。2019年起,先后啟動兩輪“名師帶徒”計劃,推出“文學蘇軍新力量”“江蘇青年批評拔尖人才”等人才梯隊,進一步建強文學蘇軍方陣。省作協(xié)下屬四大期刊同樣把青年文學人才培養(yǎng)列入辦刊重點:《鐘山》舉辦全國青年作家筆會并聯(lián)合《揚子江文學評論》舉行揚子江青年文學季,設立面向全國青年作家的“《鐘山》之星”文學獎;《雨花》堅持做好“綻放”“雨催花發(fā)”欄目,承辦“雨花寫作營”;《揚子江詩刊》設置“新星座”“早知潮有汛”欄目,每年評選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推出江蘇十佳青年詩人,舉辦長三角新青年詩會等青年詩歌活動;《揚子江文學評論》推介優(yōu)秀青年學者的批評文章,連續(xù)七年組織揚子江青年批評家論壇,2023年起,深入高校文學院舉辦學術工作坊……江蘇作協(xié)多措并舉,囊括新鮮“青年面孔”,凝聚青年文學力量,展現(xiàn)文學薪火相傳的獨特魅力,見證一代青年作家、學者的探索與創(chuàng)造。

  近期,江蘇文學以全新欄目“文學新火”,與四大文學期刊聯(lián)袂推介具有創(chuàng)作實力的青年作家、批評家。本期與《鐘山》雜志共同推出獲第二屆“《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青年佳作獎”的青年作家——余靜如。

余靜如:以悲歌撫慰世間人心

  作家簡介

  

  余靜如,女,1989年生于江西, 現(xiàn)居上海,201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小說主要見于《十月》《花城》《鐘山》《西湖》等雜志,曾獲“柳林杯·《山西文學》獎”、“《西湖》新銳文學獎”等,出版小說集《安娜表哥》《以X為原型》。

  創(chuàng)作成果

《安娜表哥》 余靜如 | 著

譯林出版社

《以X為原型》余靜如 | 著

中信出版社

余靜如部分作品書影

  獲獎情況

  2020年

  獲第二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獎

  2021年

  獲第八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

  2023年

  獲2020-2022年度“柳林杯 ·《山西文學》獎”

       授獎詞 

  第二屆“《鐘山》之星”文學獎” 年度青年佳作

  余靜如《鸛草洲葬禮》

  “葬禮”,一種地域性的文化儀式和文化符號,成為象征性的隱喻,濃縮了鸛草洲近三十年來的變遷和衰亡。古老傳統(tǒng)的遠逝,伴隨著人事的凋零,小說敘述不動聲色又暗藏波涌,在緩慢沉郁的語調(diào)中,現(xiàn)代性的焦慮、失落和惆悵逐漸浮出水面?;貞浥c當下交織,現(xiàn)實與荒誕盤繞,黑暗的河流邊,余靜如唱出一曲溫婉悲憫的歌,對抗著堅硬的冷漠,撫慰了難愈的人心。

       作品選讀

鸛草洲葬禮  

文 | 余靜

  回 家

       冬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回到鸛草洲三十號的老房子里,打算住一段時間。這座老房子在小鎮(zhèn)邊緣,它臨河而建,加上院子和花園,面積大約有六百平米。房子已經(jīng)很舊,但還結(jié)實。它們是我祖父年輕的時候建造的,那大約是上世紀的五十年代。我的祖父是個篾匠,對建造房屋也頗有心得。屋子里的桌椅、床具,無一不是祖父親手打造,而我祖母知道每一塊磚的來歷。幼年的我對此習以為常,并不感到吃驚,長大以后便更加明白,生于祖父那個年代的人,會多少技能都不奇怪,因為每一項技能都增加他們活下去的機會。

  祖父祖母離世多年,但他們留下的一切仍然煥發(fā)生機。園子里盡是長了幾十年的果樹。每年都有遷徙的鳥兒成群結(jié)隊在樹上歇腳,它們嘰嘰喳喳吵鬧,卻隱沒在巨大肥厚的枇杷葉子下邊,被人一驚,便黑壓壓的飛起一片,把撞見它們的人也嚇得不輕。園子里還有許多別的植物,一條細窄的小徑從它們中間被開辟出來,通向住宅,一座磚木構(gòu)造的兩層小屋。它線條干凈,外觀如同幼兒繪畫本上未上色的房屋簡筆畫。

  老宅現(xiàn)在沒有人居住。我做了簡單的打掃,放置好自己的行李。我?guī)淼臇|西不多,我并未計劃自己要在這里住多久。我回鄉(xiāng)的念頭觸發(fā)于上?;疖囌镜罔F口的一則旅游宣傳廣告,熟悉的山巒間架起了纜車,峽谷中飄蕩著五顏六色的橡皮艇,我從未想過會以這樣的形式看見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一個閉塞的連戰(zhàn)爭都躲過的地方。我感覺詫異,想回去一探究竟,也想休息一陣子,城市里的空氣和無規(guī)律的作息讓我的身體出了不少毛病,我請了一個長假。

  高大的樹木和密密叢叢的花草將我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我每天幾乎什么都不做,只是點著爐子,看著紅通通的炭火或是窗外發(fā)呆,我的思緒像春天泥土里鉆出的昆蟲,從院子里最近的一株蘭花的花瓣開始,一直鉆進板栗樹伸出最遠的那只樹梢。我很享受這樣的日子,盡管多年以前,我?guī)缀跽麄€青春期都在厭煩這座房子,那時候它讓我感到老舊不便,但現(xiàn)在它是獨特的了。

  時間在園子里流淌,當焦慮稍稍得到緩解,我便收拾行李,打算回到城市里去。但這一天,園子里的入口處突然出現(xiàn)一個訪客,那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女人。我還未來得及判斷和思考,她已經(jīng)撥開入口那扇木頭圍欄的扣鎖,沿著小徑朝里走進來。我大吃一驚,這里長久無人居住,也從未有人來找過我,但是,關于舊日的記憶幫助了我,我記起童年時,幾乎每天都有人穿過小徑來找祖父祖母。那些來客往往一邊叫喊著祖父母在鄰居們口中的稱呼,一邊說出自己的目的,比如借雞蛋或者蔑筐,比如索要幾片枇杷樹上的葉子煎藥,又比如家里有了喜事或是喪事要擺宴席請客。當然,也有人像這個女人一樣,一聲不響,輕車熟路就進來了。我急忙走出門去,當我走到將院子和小徑隔開的最后一重籬笆門邊,她也已經(jīng)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看清楚她,一個約莫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的年輕婦女,她衣著隨意,不事修飾,頭發(fā)隨意挽在腦后,神情疲憊。女人手里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男孩看起來是她的兒子,他背著一個花里胡哨的小書包,眼睛朝院子里邊左顧右盼。

  她丈夫死了

  “我丈夫死了。”女人說,眼睛并不看我,“我要人幫忙。”

  女人的語氣很輕,卻又不容置疑,好像我理所當然會幫她。我從未有過處理喪葬的經(jīng)驗,但我記起父親曾經(jīng)幫助一個朋友料理過他的喪事,父親那位朋友也認識我,他知道我的名字和許許多多和我有關的事情(自然是我父親在閑談中所說的)。我喚他伯伯,但我除了他的姓氏以外,對他一無所知。他看起來性情開朗,體格健壯,在我祖母的廚房里展示過高超的廚藝。他曾是省級勞模。退休之后,他幾乎每日都來我祖父的院子里坐著,與我父親侃侃而談。他說話時候聲音很大,眉飛色舞。后來,他死于癌癥,發(fā)現(xiàn)疾病時已是晚期。我沒能見到他那張快樂生動的臉上現(xiàn)出絕望的神情,因為當我得知這一消息時,他的骨灰早已放進了墓地。我在一個暑假中聽說了這一切,我父親告訴我,他的女兒大哭著跑來我家的院子,對我父親說:“叔叔,我的爸爸死了。”我父親描述這些場景的時候,表情輕松,就像他談論已經(jīng)過去的一切。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死去的這位伯伯,他的女兒是誰,長得什么樣子。但是我聽到這些敘述,為那個女孩感到難過。在我的想象中,那個面目模糊不清的女孩不斷地奔跑在那條長滿花草的小徑上,哭著說:“叔叔,我的爸爸死了。”

  我打開籬笆門,站在那女人和她的孩子中間。雖然我不知道具體該做什么,但我想像父親那樣。雖然我不認識她,但她很可能認識我,或者認識我的父母、祖父母。她的眉毛微微皺著,嘴角向下拉扯,我把那理解為一種悲痛的表現(xiàn),我沒有詢問她,她也沒有再對我說話。她牽著孩子的手轉(zhuǎn)身向前走,我也跟著他們走出去。我們走過一條充滿泥濘的小路,這讓我意識到最近一直在下著細雨。他們母子二人走在我的前面,每走一步,就留下一大一小兩個腳印。

  我們?nèi)俗咧倪@條小路,是我童年時期最討厭的一條路。天晴時,這條路被鄰居們以各種方式占用。下雨時,這條路上便充滿泥濘。松開祖母的手,我在這條路上幾乎寸步難行。我摔過跤,被混在爛泥里的魚骨頭扎破膝蓋;我吃著茶葉蛋,被鄰居從陽臺兜頭潑了一盆污水(無心的);我經(jīng)過某戶人家建房搭起的腳手架下邊,被漏下的石子敲中腦袋……

  我的祖父母把房子建在河岸邊,鸛草洲的最深處,意味著我們家里的人在這條路上行走,直到走出鸛草洲,幾乎要經(jīng)過每一戶鄰居的房門。這些鄰居們里邊,有我喜歡的人,有我討厭的人,也有我害怕的人。我小時候,這里很熱鬧,幾乎都能見到各家各戶大開房門,他們在院子里穿來穿去,老人坐著曬太陽發(fā)呆,女人們晾曬或是準備食物,男人們閑逛或是打牌、抽煙。大些的孩子跑來跑去玩耍,小的依在祖父母腿邊撒嬌。我祖母認識他們每一個人,她大方熱情地和每個她看見的人打招呼,有時她隨手在一些臟小孩的屁股上拍一下,逗他們哇哇大哭,有時候她頗為嚴厲地呵斥那些愛打架愛翻圍墻、瘋的像野兔子一般的少年男女。祖母很受歡迎,不管哪家兩夫妻吵架,或是老人不耐煩活著要上吊,他們總是喜歡找祖母來開解。而我總是躲在祖母身后,拒絕和人說話,我害怕獨自遇見大人們,也怕遇見小孩,我不像祖母那樣可以和他們隨意說話?;蛟S,這和父母沒有教我方言有關,除了祖父母,我不善于和鸛草洲里的其他人交流。

  她是誰?

  我想,這女人大概是鸛草洲里的某位鄰居。她想必和我祖父母的關系不錯,以她的年紀來看,她可能是當年那些光著屁股亂跑的小孩中的一個,也可能是某個像野兔子般的少女。我不記得她。小時候,在整個鸛草洲里,只有幾戶人家和我親近:阮家、卞家、孃孃家。我常去阮家,因為他們家有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她和我一樣,跟祖父母住在一起。她的祖父母都是農(nóng)民,他們在河對岸有自己的田地,常常一整天都待在農(nóng)田里。她很少見到自己的父母,因為她的父母不在本地工作,而是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在大約五六歲的年紀,幾乎每天都和阮家女孩一起玩耍。我們玩各種游戲,把祖母院子里的鳳仙花搗碎染紅指甲,搭建一個小小的灶臺在鐵鍋里煮水果,拿粉筆在各家的院墻背后畫畫。我們很合拍,幾乎沒有吵過架,吵架也會很快和好?;蛟S當時是因為鸛草洲里沒有其他年紀相仿的女孩,我們都默認彼此是最好的朋友。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周圍的人也愛拿我們兩個做比較。我唯一記得的一次,是阮家的祖父說,他的孫女擰毛巾十分厲害,力氣大,擰過的毛巾不滴水。自那以后,一直到我成年,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獨自一人在外生活,我始終覺得自己毛巾擰不干凈。我的毛巾掛著,總是往下滴水。我時常想起阮家女孩,我從未見過她長大后的樣子。我想,她現(xiàn)在的樣子應該不會像我眼前的這個女人。她應該會比這個女人過得好些,或者好得多。

   這個女人倒是很像雪梅的母親,她額前垂下的頭發(fā),后腦上綁著的橡皮筋,小小的個子和微微躬著的背,這些都讓我記起雪梅的母親,一個溫柔的中年婦女,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她的丈夫姓卞。卞師傅是個泥瓦匠,我母親不喜歡我去他家,因為他的院子看起來臟亂。卞師傅每天都在想盡辦法擴大自己住房的使用面積,用四處搜集來的廢磚和爛木頭搭起一個又一個簡易的涼棚,他在里面養(yǎng)雞,養(yǎng)豬,而動物們因為沒有足夠的活動空間,也無法時常見到陽光,難免從它們的棚子里散發(fā)出臭味,尤其是雨天,豬的排泄物順著卞師傅挖出的一條淺溝順著排水道流進河里,整條路上都是一股豬糞味道。我常常捏著鼻子經(jīng)過卞師傅的家,直到我發(fā)現(xiàn)他家里住著一個乳名喚做雪梅的溫柔姐姐,她不過大我四歲,卻沒有半點孩子氣。我剛上小學的時候,祖母便托付雪梅帶著我一起上學放學,這樣省去家里不少事情。那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只有一個孩子,卞師傅家里卻子女眾多,雪梅已是他的第三個女兒,我從未見過雪梅的兩個姐姐,聽說她們都已經(jīng)嫁人,雪梅還有一個弟弟,他和雪梅有一樣清秀干凈的臉龐,但我并不和他說話。我和雪梅熟悉起來之后,雪梅把我?guī)У阶约杭依?,她很喜歡我,幫我梳頭,教我做作業(yè)。雪梅時常要幫父母干活,但雙手卻很干凈,她的頭發(fā)上散發(fā)出淡淡的香味,身姿挺拔,這些都讓我喜歡和她親近。我向雪梅抱怨他們家豬圈里的味道,雪梅思考過后告訴我,這個臭味沒有讓她感覺難受,因為她已經(jīng)習慣了。之后雪梅突然想到了愉快的事,她告訴我,剛出生的小豬干凈又可愛。這讓我感覺振奮,央求雪梅,以后卞家豬圈里的母豬生了小豬,一定要帶我來看。

  我沿著鸛草洲的土路慢慢走著,我們經(jīng)過許多舊日鄰居的門前,這個女人始終沒有停下腳步,我猜測著這個陌生女人的身份,在我的記憶中尋找與她相似的人。我想起了一位十分重要的女性,她在我漫長的童年中長期扮演著母親一般的角色,而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叫她孃孃。她和我并無血緣關系,卻和祖母有著忘年的友誼。她們彼此信任,無話不談,而我常常被祖母丟在孃孃家里,一玩就是一整天,孃孃會故意做我喜歡吃的菜,讓我留下吃午飯,我在她家里午睡醒來之后繼續(xù)玩,又留下吃晚飯。有時候我甚至在孃孃家過夜,我和她睡在一張床上。我在五歲之前,幾乎有一半的時間在孃孃家長大。我對孃孃臥室里的陳列十分熟悉,高大結(jié)實的樟木桌子,圓胖的青花瓷茶壺,從孃孃的窗子看出去,是另一戶人家的屋檐,黑黢黢的瓦片上總是有積水,一滴一滴往下落,落到下面的草叢里。我和孃孃親近,和她的家人也很好,孃孃有著一個大家庭和眾多親戚。孃孃的丈夫是長途貨運司機,我喚他大伯;孃孃的兒子名叫小北,女兒叫小南,他們倆都大我十多歲,我喚他們哥哥姐姐。在我還未學會說話時,小南小北都曾抱著我玩耍。后來我長大一些,他們不再念書,分別出去工作。每當他們回來時看見我,眼神就像看見家人一樣隨意。孃孃還有一個父親在山里做和尚,他偶爾會出現(xiàn)在她家的院子里,他每次都穿著土黃色的寬大僧袍,蓄著胡子。孃孃稱呼他某某師傅,這個“某某”是什么,我從未聽清楚,想必是法號,電視機播放的香港武俠片里面時常有這樣的和尚,一般都身懷絕技。我好奇地盯著他看,他只是似笑非笑看著我。孃孃并不讓我叫他師傅,只說叫爺爺吧,小孩子隨便叫。我問孃孃,她爸爸為什么要做和尚,孃孃答不上來,說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沒有為什么。有一回孃孃抱來一只好斗的雞公來祖母院子里養(yǎng)著,說這雞公是她父親從寺廟里帶出來的,因為好斗,啄傷了不少香客。這樣,我們家好生看管著這只雞,它很快做了雞群的主人,母雞們也漸漸開始抱窩,小雞們破殼而出,其中的不少都長成了花尾巴的公雞。很多年以后,我有一次去孃孃家里,又看見了她的和尚父親,不過是在香燭臺上的相框里,他已經(jīng)去世了,被供奉起來。在遺像里,他還是我所見過的那樣子:念珠、僧袍、長長的胡子。

  關于孃孃的這部分回憶讓我陷入憂慮,我不希望孃孃家里有喪事。所幸的是,我看到孃孃的院門緊閉,而她也很快從孃孃的門前走過,沒有停留。我同時注意到,我所經(jīng)過的每一戶人家,都緊緊閉著院門。這和我記憶中十分不一樣。這一刻,鸛草洲里安靜極了,我的心臟突突地跳動著,撞擊著我的胸口。許許多多陌生熟悉的面孔一并涌現(xiàn)出來:活過一百歲的,瘦得像妖精的齊家奶奶;住在隔壁,愛偷窺別家院子的外鄉(xiāng)女孩;長著六個手指頭,見誰都笑的俊俏少年;被大火燒到面目全非,身體扭曲的中年男人,他走起路來就像一只發(fā)條兔子……

   鸛草洲里有許許多多的住戶。這些住戶里,也有著祖父一脈的親戚,祖父有一位堂兄弟,他的臉和祖父的臉有著同樣的輪廓,他的名字也和祖父的名字相似。他有著龐大的家族,年節(jié)時分,我們兩家互相拜訪,祖母領著我四處喚著伯伯、姑姑、叔叔、嬸嬸……可是出了院子,我卻認不得這樣多的人。小時候,我躲在祖母身邊,習慣于他們每一個人的存在,卻從未了解過他們?,F(xiàn)在祖母不在,我的回憶也沒有了依托。關于他們的記憶像幽靈一般漂浮著。鸛草洲對我來說曾經(jīng)很大,它幾乎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永遠也探索不完,然而我卻已經(jīng)失去了探索它的機會。自祖母去世之后,我?guī)缀鯏嘟^了和鸛草洲的聯(lián)系。即便是孃孃家里,我也很少再去。

  走在我前面的這個女人,會是我的某位姑姑、嬸嬸、表姐、表妹嗎?還是某個和祖父母要好的鄰居,或者他們的子女、孫輩?我實在想不起來她是誰。

   鸛草洲里一貫如此,一家喪葬,家家都要來悼念。甚至有許多能干的鄰居,各自分工,幫忙操持葬禮。我停止猜測這個女人的身份,決心一定要幫上她的忙。我開始集中注意力,在記憶力搜尋和喪葬有關的事情。我不禁慌張起來,我所經(jīng)歷的兩場最重要的喪事,分別屬于祖父和祖母。祖父去世那年我只有十歲。那會兒我和父母已經(jīng)搬離祖父母的院子,在另一處地方生活。我沒能見上祖父最后一面,事實上,除了祖母,沒人能見到祖父的最后一面。據(jù)祖母說,祖父去世那天的凌晨一點,他突然從床上坐起來,為自己穿上新衣。祖母問他什么,祖父只是不答。祖母又將他衣服一件一件脫下,安頓他睡。反復幾次,祖父終于不再違抗祖母的意志,安靜睡下。祖母在凌晨三點察覺到異樣。她大聲呼喊祖父的名字并且慌張地哭起來,一個一個撥打子女們的電話。父母和我就是被這樣一個電話叫來的,當我看到祖父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搬離溫暖的床榻,放置在客廳中一張狹窄的竹床上。那張竹床是他自己編織的。在過去的每個夏天,我們都把它搬到石榴和柚子樹連成的那片陰涼下午睡。祖父就躺在那張竹床上,身下墊著厚厚的被褥,身上已經(jīng)穿戴得整整齊齊。他穿的仍是平時常穿的衣服。帽子也是他平時喜歡戴的,一頂軟軟的,深藍色的小帽子,有著淺淺的帽檐。祖父看起來與睡著的時候無異,只是被哭泣著的人包圍,我被推到祖母跟前,祖母拉過我的手,一邊對我小聲說著不怕,一邊大聲告訴祖父我的到來,祖母抓著我的手合上祖父微睜的一只眼睛。我的心里沒有恐懼,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我的手掌撫過祖父雙眼,那一刻是柔軟和溫暖。我并沒有感到他的死亡。直到祖父被放進棺木,我才在這異常的一切中驚醒,祖父被放進棺木之后,人們在他的身上一件一件蓋上他生前未曾穿過的新衣,直到他的臉和身體都被衣物深深掩埋,我切實地感到驚恐和悲傷,可我想,他們做的是對的,他們不需要向我解釋什么,他們知道人死了之后就應該這樣做,他們最后把一床厚厚的棉被也放進了棺木里。我覺得這一切對我祖父瘦弱的身體來說太沉重了。終于痛哭起來。

  蓋棺之后,親戚們一個接著一個穿上了寬大的白色喪服,伯父和父親戴上了形狀奇特的頭冠,棺材前邊擺上了香爐和祭品。院門大開,一個個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在祖父的棺木前,在一塊白麻包裹著的軟墊上跪拜、叩頭、點香、燒紙。黑色的紙灰?guī)е鹧娴慕疬呍诎肟罩芯砥饋恚至?,變成更小的一片片灰燼,盤旋、上升,飛到院子里去。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擺滿了紙花圈,它們整整齊齊地一個疊著一個立著,一直從院子里延伸到小徑上,再從小徑伸出去,排到院門兩邊。

   入夜時分,石榴樹下搭起一個簡易的木棚,擺出三四張方方正正的桌子椅子——也是我祖父親手打造的。一個樂班走進來,他們都有些年紀,看上去和悼念的賓客無異,只是人人帶著自己的樂器,嗩吶、鐃鈸、小鼓、碰鐘……他們一坐下就熱鬧起來。這熱鬧來自于聲音,他們的樂器發(fā)出夸張的巨大的聲響,節(jié)奏和音律都散發(fā)出一種不屬于生者的喜悅。我初次看到這些儀式,卻并不感到奇怪。因為結(jié)合了祖父的死,所有的儀式都變得詭異又合理。

  我不知道到了那個女人的家里,我會不會也看見這樣一番景象??墒亲屛乙馔獾氖?,她竟然帶著我走出了鸛草洲,走到開闊的大馬路上去了。

  …………

  作品首發(fā)于《文學港》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