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前《香河紀(jì)事》系列短篇

(2025-05-19 14:45) 6009100

  豆腐坊——《香河紀(jì)事》之十五

  向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奉上痛徹心扉的愛——題記

  厄運降臨。柳春耕離家出走之后,柳家便成了在香河低人一等的“外流戶”。柳家成了“外流戶”之后,柳春雨不僅丟掉了村小代課教師這份美差,而且和妹妹翠云一起成了被監(jiān)管對象,必須聽從隊長安排,在生產(chǎn)隊勞作。若因事因病不能下地,必須向隊長報告,得到許可方能自行其是。若是外出,則必須報告隊長,由隊長請示支書香元,批準(zhǔn)后才可以外出。這種情況下,兄妹二人除了下地勞動,別無他圖。

  好在香元支書尚未將門關(guān)死??丛诹踩荒晔乱迅?,在村民心目中德高望重的份兒上,于是手下留情,沒完全限制其行動自由。

  當(dāng)然,柳安然如若外出,必須由“芝麻粉”阿根伙向香元報告。在尺度把握上,較柳春雨、柳翠云兄妹要寬松。阿根伙明顯感到,香元支書要的,似乎是這個形式和這個過程。

  香元想的是,凡事不宜做絕。諒他一個垂老之人,也走不到天邊,更翻不起什么大浪花。然,香元亦非心慈手軟之人。讓柳家成為“外流戶”之后,隨之又有了新標(biāo)簽:“超支戶”。生產(chǎn)隊的經(jīng)濟(jì)分配政策、物資分配政策,對于柳家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各種待遇銳減。套用現(xiàn)在一句時髦說法,柳家純屬“政策性虧損”。

  頂著“外流戶”“超支戶”雙重壓力,柳安然破天荒獨自劃著小船,外出賣豆腐、百頁矣。

  時近冬季,香河岸邊的紅皮水柳,早就刪繁就簡,剩下一根根裸露的枝條,在冷風(fēng)里哆嗦著,不見了春時的儀態(tài)萬方,亦不見了夏日的意氣風(fēng)發(fā)。此時,香河上開始結(jié)起了冰碴兒。正可謂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柳安然早早地拾掇好一切,天剛麻花亮,就劃著小船,沿河吆喝起來——

  拾豆腐——賣百頁咯——拾豆腐——賣百頁咯——

  柳安然的叫賣聲,蒼老而凄涼。

  香河龍巷龍首上,便是柳安然家的豆腐坊。

  柳安然,原本是位私塾坐館先生,整日與蒙童相伴,念些詩云子曰之類,日子過得頗閑適。有一年,在他手上燒了副楹聯(lián),自覺有辱斯文,恨氣半途改道,開起了豆腐坊。

  那副“蓬萊文章建安骨”的楹聯(lián),為柳氏祖上一位大文豪之親筆。大文豪持此楹聯(lián),親往香河認(rèn)宗。原本該成為香河一段佳話,傳之后世亦能平添榮耀與自豪。然,大文豪身份特別,乃一代帝師。通常而言,這是件錦上添花的美事。香河老輩人不這么看,伴君如伴虎。哪一天龍顏大怒,后果無法預(yù)測。歷史上株連九族的事,并非沒發(fā)生過。

  大文豪雖認(rèn)宗無果,還是留下了那副楹聯(lián)。此楹聯(lián)之重要,不言而喻。于是族人商定,尊聯(lián)由柳氏輩分最高者保管,代代相傳,待時機成熟,將此聯(lián)請入宗祠,讓大文豪認(rèn)祖歸宗。

  幾代下來,那副楹聯(lián)就這么循序相傳。傳到柳安然手上沒幾年,碰到了“轟轟烈烈”的年代,被視為“四舊”,讓革命小將們毫不留情地投進(jìn)了火海。

  這可是柳安然視若性命之物,眼看著被投進(jìn)火海,別無他法。只能恨得跺腳:“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哉!”

  自此,柳安然改弦更張,開起了豆腐坊。

  柳安然家豆腐坊,用的是自家后院的草房。草房通長三間。東間,屬鍋灶間。砌有大鍋灶,開三個灶堂口。最里邊支有一口大江鍋,為燒煮豆?jié){之用。中間和口邊兩個灶膛均小,口邊的最小,灶上安的是家用鍋。這兩口鍋,以日常家用為主。凌晨燒煮豆?jié){時,也會用來過漿。把鍋里的豆?jié){往另外兩個鍋里舀,以便完成豆腐制作過程中極重要的一道工序:點鹵。

  中間,屬石磨間。支著副石磨,磨豆?jié){之用。磨盤以木桌為支撐。緊靠桌邊有只中等容量的粗瓷缸,承接磨漿時,從磨盤上流淌而出的豆?jié){。磨盤上支有三角形磨架。磨架橫檔處有麻繩于房梁之上,成水平。將磨架三角尖端套進(jìn)石磨邊緣處磨眼,推磨者手握橫檔,順時針方向用力,石磨便開始工作矣。

  西間,屬壓榨間。擺著張長長的木桌,還有幾只大水缸。長長的木桌之上,放著壓榨豆腐、百頁用的幾個木框。每廂木框規(guī)制相同,呈正四方形,四周有面,上下無底無蓋。其底板、蓋板均需外上。

  豆腐要壓,百頁要榨。壓,說來簡單,點好鹵的豆?jié){,倒進(jìn)裝好底板的木框內(nèi),蓋上蓋板,加上幾塊重物件兒,廢棄的磨盤之類最好,干凈,壓重。

  榨,工序就復(fù)雜一些。同樣得將木框裝好底板,在框底先墊上白粗布。這白粗布,稱作漿布。長得很,長度可達(dá)數(shù)十米。制作百頁時,舀一勺漿,放一層布。完成這道工序,講究的是,舀漿勻,放布平,松緊適宜。

  如此,一層一層,一來一回,裝滿一框,上蓋板,用根長木棍撬住,下壓。這木棍下壓,靠機械原理進(jìn)行力量傳遞。木棍一頭別在鐵環(huán)內(nèi),鐵環(huán)位于木棍下方,自然形成一股向下的牽引力。

  榨,時間之長短亦講究。如何掌控,純粹靠經(jīng)驗。做豆腐百頁的師傅多半不會說,這與點鹵類似,堪稱此行核心技術(shù)。

  幾只大水缸,存養(yǎng)豆腐之用。新近制作好的豆腐,不能干放,得在水里養(yǎng)著。粗瓷水缸透氣,養(yǎng)豆腐好,不易變味。

  百頁的存放,只需濕布包裹即可。制作技藝精的師傅,做出來的百頁,一斤幾張都有定數(shù)。不用秤稱,張數(shù)一數(shù),便知斤兩。一個字:準(zhǔn)。柳安然出手便如此。

  豆腐坊后身便是一條小河,與香河相通。這新鮮的豆腐百頁,出得柳家作坊,便可裝上小船,劃到外鄉(xiāng)去賣。

  大哥沒離家之前,劃船外出賣豆腐、百頁,多半是妹妹翠云。

  柳翠云劃著小木槳,邊劃邊吆喝,她的叫賣聲在香河上響起:拾豆腐——百頁咯——拾豆腐——百頁咯——

  就這么邊劃邊賣,不一會兒,柳翠云賣豆腐的小船,就到了鄰村的水面上。沿岸水樁碼頭上,有村民叫喊,賣豆腐的,把船攏下子,給我拾兩方豆腐。

  在豆腐、百頁這一組合中,百頁天然處于從屬位置。一般人們提及,總是豆腐優(yōu)先,百頁次之。有時,僅言及豆腐,完全忽視了百頁之存在。

  好來,好來。柳翠云嘴里應(yīng)承著,將小船靠近碼頭,給招呼的村民拾豆腐。這豆腐嫩得很,拾時須借水之浮力順勢養(yǎng)水而起。這樣,豆腐才不易散。要不然,人家拿到家就成了豆腐花矣。

  這一帶,村民所言“兩方”,并不確指,是個概數(shù)。柳翠云外出叫賣時日已久,自然知道村民們的意思。船到跟前總會再詢問:豆腐拾幾方?當(dāng)事人自會報上數(shù)目,若是自作主張,只拾上兩方,多半會弄錯。只得多煩一道手腳。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柳家這賣豆腐的小船上,由柳翠云一人獨行,變成了柳春雨、琴丫頭兩人結(jié)伴而出。那也算是柳春雨和琴丫頭相愛之后,度過的美好時光。

  拾豆腐——賣百頁咯——柳春雨劃著木槳,邊劃邊叫喊。細(xì)心一聽,便知他與妹妹翠云的叫賣稍異。柳春雨將“拾豆腐”與“賣百頁”區(qū)分開來,顯然更準(zhǔn)確。其實,這“拾”與“賣”二字之區(qū)分,也是當(dāng)?shù)刈鲞@一行的習(xí)慣用語。

  柳春雨叫賣聲剛出口,沒等有人招呼,坐在船頭的琴丫頭便來個鸚鵡學(xué)舌:拾豆腐——賣百頁咯——

  看得出,跟春雨哥外出,琴丫頭有些興奮,開心得很。琴丫頭一開心,就要跟她的春雨哥一起劃槳。這賣豆腐的小船,空間容量并不大,艙中已擺著幾筐百頁,幾缸豆腐,承載的分量不輕。再加上他倆,小船吃水已經(jīng)很深,稍一大意便有翻船之虞。

  每當(dāng)這時,柳春雨總是正色命令琴丫頭,規(guī)矩點兒,坐著別亂動。要不然,船一晃蕩,掉下水,不拉你上船。

  用落水自然嚇唬不了琴丫頭。從小泡在水里長大的,哪能不會水?像她二哥在東北當(dāng)兵多年,弄得自己一點水性都沒有,在香河極少。

  琴丫頭根本不在乎春雨哥的臉色,更不理會他的“命令”。依然故我,搖搖晃晃地移到春雨哥跟前,想搶木槳,“人家要跟你一起劃。就要跟你一起劃!”

  漂亮姑娘一撒嬌,難見小伙子不中招的。更何況,現(xiàn)在柳春雨跟撒嬌的,可是給自己雨露滋潤的小琴呢!柳春雨很快將自己主權(quán)的一半,拱手相讓,別無怨言。

  賣豆腐的小兩口,把船靠過來!岸邊有新媳婦模樣的,在向小船上的柳春雨、琴丫頭招手。

  被人家誤以為小兩口,柳春雨倒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你不安分,不好好坐著。我不安分怎么啦?人家喊小兩口你不愿意?你說,你說!琴丫頭索性停槳不劃,故意刁難她的春雨哥。

  生意在眼前呢,柳春雨暫不理會琴丫頭的話題,而是詢問岸上的新媳婦:請問需要拾幾方豆腐,秤幾斤面頁?

  新媳婦見狀,掩口微笑著,說出所需豆腐、百頁的數(shù)量。心里想的是,真是情投意合的小兩口!其實,她是推己及人,自己新婚不久,正是如膠似漆的階段。眼前的一對青年男女,讓她見著都開心。正是“老托”先生講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幸福的短暫和易逝,很快為柳春雨、琴丫頭這對情侶所感受,同樣很快為柳翠云這樣的青春女子所感受。

  厄運,夢魘一般,讓柳家擺脫不得。陸根水喪心病狂的奸污了琴丫頭,直接導(dǎo)致柳春雨、琴丫頭這對情侶勞燕分飛;李鴨子的說媒“烏龍”,直接導(dǎo)致柳春耕離家出走,給香元施行權(quán)謀提供了可能。

  柳安然老伴去世早,自己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含辛茹苦將兩男一女拉扯成人。原以為,他們仨長大懂事之后,自己能省省心。非也!

  兩個兒子,沒有一個讓他省心的。也只有退而求其次,指望女兒翠云能順順妥妥,有個好的歸宿。好在翠云談的部隊上的那個小伙子,一表人才,自己甚是滿意。他這個做父親的,指望著為老二成了家之后,再將翠云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出去,也就了卻心愿,別無他求。亦可告慰那黃泉之下的老伴矣。

  然而,原本十分安穩(wěn)的柳翠云,竟猶如邪魔附體,做出件荒唐之事,成了壓垮柳安然的最后那根稻草。

  柳翠云不聲不響,將自己懸在了平頂房內(nèi)。

  柳家正屋三間,朝南,紅磚砌成的空心墻,俗稱“鴿子窠”。屋頂,用的是洋瓦。正屋前面,土坯墻圍成的院子。西邊建有平頂房,雖說墻壁也是“鴿子窠”,但頂是水泥澆的。這在當(dāng)時較少見??空菸鲙颗c平頂房之間,砌有樓梯,拾級而上,便可上平頂。這平頂?shù)暮锰?,一到夏季便凸顯矣。

  前院的大門,與堂屋正對。院門用柳條和蘆葦混編而成,有了“柴門”之意味。說來,就柳家的條件而言,不至于置不起一副木門。看來是老先生有意為之。

  大門直接出龍巷。院內(nèi)靠南邊,三棵苦楝樹,一字排開。樹有些年頭了,枝枝杈杈都伸到了院墻外龍巷上。

  正屋后身并排著,還有一進(jìn),通長三間草房,為豆腐坊。前后兩進(jìn)之間,兩端用雜樹圍成后院。正屋的堂屋不僅有前門,好通前院,亦有后門,通后院。后院的草房與正屋一般格局,也開著前后門,前門通正屋,后門通水樁碼頭。

  一家之主柳安然,住正屋東房間。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東房間是上手,上手為大。正屋當(dāng)中一間是堂屋,香河一帶的人家都是這樣的格局。正屋的西房間原本住著柳春耕、柳春雨兩兄弟。有一段時間,也曾出現(xiàn)過琴丫頭的身影。后來老大離家,琴丫頭出嫁,這西房間只有柳春雨一人住。直到一年前,老父親松口,同意將楊雪花迎娶進(jìn)門,柳春雨才不再形單影只。

  前院西邊平頂房住的便是柳翠云。一家人,怎么也不會想到,翠云會選擇在自己房里結(jié)束年輕的生命。

  她這樣棄父而去,難道不怕承擔(dān)不孝之名?就算舍得自己的兩個哥哥,那剛相處一年的對象王志軍,自己蠻滿意的,怎么舍得離開呢?再說,不就打了賭,有什么大不了的?遠(yuǎn)的不說,近在眼前的水妹,未婚先孕,丑丟得不比你大?如今人家整日挺了個大肚子,不也活得好好的?自己這一朵花,才開呢!

      

  挖草塘,是冬季勞作的主要農(nóng)活之一。干此等農(nóng)活,多半在大田靠圩埂下。選好地點,便可動鍬開挖,其深度至成人身高即可。草塘,通常呈正方形,偶有圓形。

  因其主要用來貯藏發(fā)酵草泥,而被稱為草塘。每年冬季,香河一帶都會開展積造自然肥運動,組織發(fā)動社員下河汊湖蕩,罱泥罱渣,絞水草,裝運進(jìn)這草塘之中。經(jīng)一冬發(fā)酵之后,成為有機肥,開春便可發(fā)往大田,增添土壤肥力,供莊稼吸收。其時,毛主席他老人家倡導(dǎo)的“八字憲法”,管用得很。“肥”屬八字之一,各地都極重視。

  一日,一幫姑娘小伙子在一起挖草塘,挖的挖,抬的抬。從塘中挖出的泥土,除去用于加固草塘四周,多余的必須運走。其運輸工具,通常是木杠加籮筐。也有扁擔(dān)挑的。這不,抬籮筐的姑娘為了步調(diào)一致,率先打起勞動號子:

  歪尼個好子——歪尼個好子——

  這邊姑娘號子剛出口那邊小伙子們立馬接上歪——歪子喲——嗬——

  想占姑娘便宜的,眼珠一轉(zhuǎn),號子從嘴中喊出,變了味:歪(玩)尼(你)歪(玩)子喲(要)——

  號子,通常為枯燥農(nóng)活之調(diào)節(jié)。調(diào)節(jié)干活者的步調(diào),是其一。農(nóng)活當(dāng)中,個體單干的多,相互合作的也不少。這里面就講究,步調(diào)一致。此外,更為重要的,號子,還能調(diào)節(jié)干活者的情緒,減輕勞動強度。然,在特定情境下,也會成為某種誘因。

  時序雖已入冬,但只要天氣好,無風(fēng),那太陽曬起來,實在是暖和。眼下,一群青年男女,都是青春煥發(fā)、朝氣蓬勃的年華,在號子鼓動下,用多長時間,發(fā)焐了。身上的衣服成了累贅。一個,個個脫。這一脫,服自然單薄了許多,尤其是大姑娘們身體特定部位的弧線凸顯出來。惹得小伙子們眼饞,手癢。有小伙子帶玩帶笑地動起手腳,你捏他摸的,笑鬧起來。這些姑娘們也不都是省油的燈,哪能眼看自己的姐妹吃虧?于是,在塘口邊追逐著想還手的有,在塘內(nèi)舉起手中器械反擊的也有。

  空氣里,散發(fā)出陣陣撩人的汗腥味,叫這幫青年人興奮不安。有小伙子民間小調(diào)——

  豌豆花兒白,

  大麥穗兒黃,

  麥田(那個)里呀,

  大姑娘會情郎,

  哪知來了一陣風(fēng)啊,

  哎喲喲——哎喲喲——

  刮走了姑娘的花衣裳

  民間小調(diào)唱得小伙心口上蹲了只貓。貓爪子叨心,心有些。更有甚者,有了急切的愿望和目標(biāo)。果不其然,有人盯著翠云豐滿的,直叫歡:翠云如若你脫了上衣,在草塘里轉(zhuǎn)一,我們幾個給你買嶄新的的確良褂子。

  在他們眼中,柳翠云這么個美人胚子,竟然叫一個當(dāng)兵的弄到手,心中真是不甘。再者,他們誰也沒見過那個當(dāng)兵的,權(quán)當(dāng)他根本不存在。柳翠云也就算不上名花有主。如此一想,小伙子們興高采烈,繼續(xù)他們自己的游戲,倒也釋然。

  一件新的確良褂子!沒聽錯吧?那可是要花十來塊錢呢。要知道,這幫大姑娘小伙子做上一整天,才角把錢,還只能記工分。想要拿錢,那必須等到年底隊上分紅才行。要想余下十來塊錢,那差不多要干大半年農(nóng)活的。十來塊錢,在當(dāng)時也算是一筆小小的財富喲。

  況且,的確良才剛剛時髦起來,幾乎是每個姑娘的夢想之物,求之不得。雖說眼下穿不上,但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yuǎn)么!那蝴蝶紛飛的季節(jié),在向姑娘們招手呢。身為姑娘,一旦穿上花的確良,那不就成了花蝴蝶?還不叫其他姑娘羨慕死!當(dāng)然也會把那些小伙子,眼睛看得直直的。

  !

  !小伙們敲著扁擔(dān)、杠,跟著撮哄。籮筐上了天,草塘內(nèi)樂開了花。這些騷公雞,撩著,哄著,想看好戲呢。

  一件的確良?吹牛吧。也有姑娘不太相信

  烏龜王八蛋騙人。領(lǐng)頭的小伙子急得發(fā)誓。信誓旦旦。

   !!有姑娘也跟著吼嚷起來在一旁慫恿著。

  不就在巴掌大的草塘里跑一圈么?賭就賭!柳翠云如魔附體,只胸前兩只玉兔,脹脹的蹦跶著,直想往外竄。

  好戲終于如小伙子們所愿,上演矣。

  柳翠云一圈奔跑下來,渾身燥熱,直想喊出聲來。抬頭看時,竟空無一人。

  柳翠云腦門上像被木杠猛擊了一下,“嗡嗡的,腳下一軟,跌坐在草塘。愣愣地,傻傻的,好半天無什動作,死死遠(yuǎn)處空白的天空。此時,天空中飄來一朵白云,亦如翠云潔白的上身。

  猛地,翠云的手無意中觸到自己的乳房,“哇”一聲,撲到那雜亂的衣物上,雙手狠命地掐那致命處,淚水不斷點兒涌出來。

  出了這,閑話自然會多起來。村上人不怎么正眼看她。

  其實,一到夏季,香河一帶上點年歲的女人,多敞胸露懷,搖芭蕉扇,和男人們同坐一條凳上。說笑,涼。即便是剛開懷的年輕媳婦,給孩子喂奶,當(dāng)了其他男人面,敢撩起襯衣,捏住白晰晰的乳房,將乳頭往孩子嘴里塞。毫不避諱。

  然,做姑娘時,如若有這些舉動,則是萬萬不行的。稍有放肆,便遭眾人指責(zé)。本地鄉(xiāng)俗,歷來如此。

  翠云這丫頭,平常蠻穩(wěn)重的。怎么就做出這種事情?膽子真大。聽說是為件的確良褂子,丟人現(xiàn)眼啊。哎喲喂,將來出了門,那有個好?巷口上,幾個老太婆、大婦女,七嘴八舌,正談?wù)摿湓频氖虑椤?/span>

  柳家無疑雪上加霜。柳安然實在撐不住,已臥病在床好幾日矣。柳春雨和楊雪花干著急,沒有用。多虧琴丫頭幾乎每天來陪著翠云,畢竟是從小到大的姐妹。這種時候都不來,琴丫頭內(nèi)心難安。雖然跟楊雪花面對面,琴丫頭也不愿意,但她知道,翠云出了這樣的事,她這個“準(zhǔn)嫂子”,要比楊雪花這個現(xiàn)任作用更大。她跟翠云的心是相通的,而楊雪花則不可能。琴丫頭到柳家門上,陸根水當(dāng)然也不愿意。但此事,琴丫頭自有主張。

  琴丫頭能重新登門,柳春雨內(nèi)心感激。倒不是他大男子主義,不顧及楊雪花感受。眼下最在緊的,是勸導(dǎo)翠云,千萬不能想到愚處去。世上比她丟丑丟得大的,大有人在。世上比她犯錯犯得大的,亦大有人在。過去的事情,就讓它成為過眼煙云。只不過,從頭再來!

  實在說來,大家擔(dān)心的只有一條:怕翠云走絕路。

  家中一二再,再而三出丑,柳老先生再也沒有什么好曰矣。自己甚是喜歡的琴丫頭,沒能娶進(jìn)門。老大獨自往外一跑,讓他家變成了“外流戶”,在村上頓時低人一等。眼下,翠云丫頭又出了這等事情,氣得老先生直呼,“家門不幸,家門不幸。我柳某枉為讀書之人,教子無方,教女無方。此命可休矣。”柳安然對著家神柜上方的毛主席畫像,深深作揖,把頭彎得很低很低。

  柳安然這次病倒,再也沒能享受香元支書那特殊的禮遇。倒是香元女兒水妹,挺著個大肚子,上門給柳老先生掛了鹽水。望著吊在床架上的鹽水瓶,“咕咕咕”直往上冒氣泡。柳春雨有些不放心,問是不是滴得快了?水妹解釋說,柳老先生上了年歲,又長得清瘦,血管顯大,鹽水滴起來快。不要緊。水妹特地關(guān)照楊雪花,自己月份大了,在外面待的時間長了不方便。不能長時間看護(hù)柳老先生。但只要有情況,她會隨喊隨到。

  柳春雨好言相謝,把對香元的記恨暫放一邊。

  盡管琴丫頭和柳春雨兩口子在事發(fā)的初期,都用心地看護(hù)著柳翠云。在柳翠云主動提出來照顧父親時,他們放松了警覺。一天早晨,柳春雨敲妹妹的屋門,無人應(yīng)答。知道情況不妙,趕緊叫來楊雪花,夫妻倆一齊用力,撞開屋門。見到吊著的妹妹,急忙將其解救下來。來不及跟老父親細(xì)說,便抱著妹妹直往大瓦屋奔。楊雪花奔得更快,她要搶前通報,讓醫(yī)療點的醫(yī)生做好搶救準(zhǔn)備。

  萬幸的是,因為發(fā)現(xiàn)還算及時,柳翠云經(jīng)醫(yī)療點醫(yī)生搶救,很快便蘇醒了。昏迷時間并不長。

  令柳春雨兩口子想不到的是,在搶救柳翠云的關(guān)鍵眼兒上,老父親竟離開了人世。這真讓柳翠云生不如死。父親的靈堂上,她哭得死去活來,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勢。

  爸爸——,是我害死你的呀!你一句都不跟我們說,就走了,叫我還怎么活呀!爸爸——,我的親老子噯!

  未婚夫王志軍在一旁極力勸慰著,為翠云擦眼淚。這柳翠云,淚如泉涌,根本止不住。王志軍接到老泰山病逝的電報,立馬從部隊上趕到香河。他隱約聽到未婚妻前一陣子出過什么事。身為一名革命軍人,具有一定的革命覺悟,那是當(dāng)然。他不會在乎未婚妻跟人打賭之類的事。經(jīng)過大熔爐錘煉過,自己的思想是不會跟村民一般狹隘的。

  柳春雨更是欲哭無淚。長這么大,他從沒覺得像現(xiàn)在這樣難。盡管身邊站著妻子,站著妹夫,但他仍然感到孤立無助。父親這一走,意味著從此以后,柳家的擔(dān)子必須自己獨自承擔(dān)起來。

  楊雪花和琴丫頭連夜為柳安然趕壽衣。有縫紉手藝的琴丫頭,此時幫上了大忙。

  原先,家里面倒是想給柳安然準(zhǔn)備壽衣的。老人家一再阻攔,說無需花這些冤枉錢。百年歸天有什么穿什么。還是柳春雨再三堅持,給老父親先做了一副壽材。

  香河一帶,到了一定年歲的老人,在世時就先做好棺材,叫壽材,也叫喜材。本如鄉(xiāng)俗如此,柳安然也就順從了。要不然,還真沒手抓。

  面對白布覆面的老父親,柳春雨似乎聽到了他時常嘮叨的一句話,香河這塊真龍地,是個出能人的所在啊!

  柳春雨忍不住掀開白布,但見老父親雙目似合非合,雙唇似閉非閉。然,他老人家想再看一眼,想再吐一言,均已無可能矣。柳春雨徹底意識到,父親走了,真的走了。這才顫抖著雙手,緩緩的,緩緩的,將老父親雙目合上,雙唇合上。瞬間,滿心酸楚,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

  老父親去世,柳春雨無以為報。他心里清楚,父親一直很看重自己,希望自己能走出去,承延下柳氏家族祖上的文脈。父親這樣的期盼,在柳春雨身上無疑已難以實現(xiàn)。多年之后,柳家出了個大學(xué)生,經(jīng)過幾年摔打,成長為了楚縣縣委書記,年輕有為,口碑不錯。也算是沒有讓柳老先生徹底失望。此為后話。

  柳安然的后事,在香河一帶辦得可算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盡管還頂著“外來戶”的帽子,新上任不久的譚支書還是親自登門,向柳老先生行了三鞠躬禮,并代表大隊送來了花圈。村民們不時興送花圈之類,但一捆紙錢總是要送上門的。因此上,這三天當(dāng)中,村上的民眾幾乎戶戶都有人登門,甚至也有鄰村人專程前來拜祭,人們無不感懷老先生的人品。

  送葬那天,可謂眾人涌巷而出。香河整條龍巷,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酷似條蠕動的長龍。村民們都希望最后再送德高望重的柳老先生一程。

  裝著柳安然靈柩的船隊,離開村莊,駛向香河公墓垛田。柳春雨、柳翠云作為孝子孝女,均一身重孝。也就是村民常說的,披麻戴孝。披麻戴孝的,還有過門時間不長的二媳婦楊雪花,與翠云尚未成親的女婿王志軍。此時,柳翠云、楊雪花手扶靈柩,嗚嗚咽咽哭聲不斷,一如船底激蕩而起的水聲,低沉,悲切。柳春雨、王志軍兩人立于船頭,一路將紙錢灑到香河的水中。那些紙錢,隨寒風(fēng)飄在波浪之上,顛簸幾下之后,便隨波而逝。

  香河南岸,亦有眾多村民為柳老先生送行。村民們望著送葬船上高高的白幛,在寒風(fēng)中飄拂,耳中不時傳來嗚咽的器樂聲,哀婉,憂傷。他們一直眺望著,目送著柳老先生離開村莊,離開香河。

  香河潺潺流淌,水面上不時有幾只無名小鳥飛過,一支吹奏著哀樂的送葬船隊,緩緩地沿香河向垛田駛?cè)?hellip;…(2018年5月26日—6月5日 于海陵蓮花)

  注:短篇小說《豆腐坊》,刊發(fā)2020年第十期《雨花》。收入2019年10月 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香河紀(jì)事》。收入2025年1月,作家出版社新版短篇小說集《香河紀(jì)事》。

  作者簡介

  劉仁前,筆名劉香河,江蘇興化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泰州學(xué)院客座教授。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迄今為止,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大家》《天涯》《鐘山》等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曾獲全國青年文學(xué)獎、施耐庵文學(xué)獎、汪曾祺文學(xué)獎、中國當(dāng)代小說獎、紫金山文學(xué)獎等。著有長篇小說《香河三部曲》,小說集《謊媒》《香河紀(jì)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風(fēng)物》生命的年輪五湖八蕩》等多部,主編《里下河文學(xué)流派作家叢書》多卷。長篇小說《香河》被譽為里下河版的《邊城》,2017年6月被改編成同名電影搬上熒幕,獲得多個國際獎項。2023年9月,《香河三部曲》英文版、中文繁體版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