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的知名度與詩歌如此密切關聯(lián),這在中國,乃至在全世界,大約非揚州莫屬。自從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傳頌開來,煙花三月有如揚州的節(jié)日。煙花三月好時光。在這日子里,人們常會想到揚州,似乎好時光就該與揚州聯(lián)系在一起。
以中國之大,中華文明之悠久,應當說,比揚州更古老的城市多了去,但為何獨揚州受到詩人的青睞?在以詩賦取士的年代,詩是主流文化樣式,沒有一個讀書人不會寫詩,沒有一個官員不會寫詩。也就是說,值得詩人去寫的城市很多,有詩歌寫作能力的人也很多,但為何歷史和詩人都選擇了揚州而非其他城市?當我回到這座城市,在街邊徘徊,常會想到這個問題。
如果李白與杜牧生在三國時代,他們筆下寫的就不會是揚州了。整個三國時期,廣陵(今揚州)為魏、吳兩國的邊境,彼此爭戰(zhàn)中,所設郡縣已若有若無。史載:魏文帝曹丕黃初六年(公元225年)又親率舟師入淮,十月抵廣陵故城,臨江閱兵,并寫下《至廣陵于馬上作》一詩。曹丕的詩寫的是戰(zhàn)場、戰(zhàn)事,廣陵只是一座故城,“抵廣陵故城”是史載,“至廣陵馬上”是詩云,但都證實了彼時的廣陵已被戰(zhàn)亂輾成了廢墟。
這里,我想根據歷史沿革,把廣陵作為今揚州的前身來援引資料。事實上,三國時期魏、吳兩國均各置揚州。魏國的揚州治所在壽春,轄地為淮南、廬江二郡。吳國的揚州治所在建業(yè)(今南京),轄有丹陽、會稽等十四郡。這兩個揚州都不是今天的揚州,也沒有管轄過今天的揚州。梁代殷蕓《小說》記載:“有客相從,各言所志,或愿為揚州刺史,或愿多貲財,或愿騎鶴上升。其一人曰:‘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欲兼三者。”這里的“上揚州”所指的其實是建業(yè)(今南京)。
上古時期,揚州的涵蓋范圍更大?!渡袝?middot;禹貢》記載天下分九州,依次為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梁州、雍州。這里說到的揚州是一個廣大地域的統(tǒng)稱,把今天的江蘇、安徽、江西、浙江、福建乃至廣東的一部分都包括在內。
一個無大不大的“揚州”,還有魏、吳兩國分置的兩個異地的“揚州”,如何坐實到廣陵故城,坐實到后來的江南名城、溫柔富貴之鄉(xiāng)、擁有江南第一名園、詩家爭相吟誦、煙花三月的好去處,還有很長一段歷史路程要走。
公元400年至700年,是決定揚州命運最關鍵的三百年。
三國歸晉,近百年的戰(zhàn)亂暫告平息,廣陵在廢墟上開始復興。南朝一百六十多年,復興后的廣陵,先后遭遇了三次大劫難。一是公元450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南渡淮河,直逼長江北岸的瓜步,“壞民屋宇及伐蒹葦”,準備造筏渡江,攻打劉宋首都建康,軍隊四處燒殺劫掠,古城廣陵首當其沖。這是文字記載中“揚州”遭受的第一次重創(chuàng)。二是公元459年,劉宋王朝兄弟同室操戈,孝武帝殺了同父異母的弟弟—坐鎮(zhèn)廣陵的劉誕還不解恨,遷怒于百姓,下令屠城,廣陵居民無論老幼,一律斬殺。經過這兩大浩劫,廣陵古城繁華蕩盡,凄慘荒涼。詩人鮑照過廣陵,時創(chuàng)痕猶新,血跡尚在,他目睹慘狀,悲從中來,感發(fā)而作《蕪城賦》。從此,“蕪城”便成了“揚州”的特指。鮑照寫《蕪城賦》后不久,廣陵又在侯景之亂(公元548年)中再遭屠城,史載:廣陵城內的男女老幼,盡被半埋于土中,慘遭集體射殺。廣陵因此成為一座空城。
揚州(廣陵)的歷史轉機,始于隋朝(581—618)。
首先是城市名稱的確定。自東晉以降,南北朝期間,廣陵多次被易名改治,劉宋改南兗州,北齊改北廣州,北周改吳州,隋文帝開皇九年(公元589年),改吳州為揚州,置總管府。直到此時,那個曾是天下九州之一的“揚州”,治所曾分設于建業(yè)和壽春兩地、與廣陵沒有絲毫關系的兩個不同的“揚州”,這才與“古邗”“廣陵國”的揚州正式掛上鉤。這也等于給歷史畫了一條分界線:隋唐之前的揚州與隋唐以后的揚州不是同一個揚州,而歷史上揚州的最鼎盛時期,將從隋唐時期一步步走近。
再看揚州的復興與繁榮。如果沒有隋煬帝和他“輕用民力”開鑿的大運河,歷史會怎樣發(fā)展?這不好說。但是,沒有這樣的前提,就沒有揚州作為盛唐富甲天下的中國第一大城市的榮耀,這是確鑿無疑的。關于隋煬帝的歷史功過,古今多少人作過翻案文章。唐代詩人皮日休就在《汴河懷古》詩中說:“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公元584年到610年的26年間,隋代開鑿的大運河,以京都洛陽為中心,東北抵涿郡,東南至余杭,全長2500公里,溝通了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把京師、東都、涿郡(幽州)、浚儀(汴州)、梁郡(寧州)、山陽(楚州)、江都(揚州)、吳郡(蘇州)、余杭(杭州)等通都大邑聯(lián)綴在一起。農耕時代,水運是交通的命脈。開鑿通航后的運河“商船旅往返,船乘不絕”,對隋唐時期南北經濟、文化交流,對維護全國統(tǒng)一和加強中央集權,都起到了促進作用。
屢遭戰(zhàn)亂卻“野火燒不盡”,揚州終于“春風吹又生”。
盛唐時期揚州的繁華,今人是很難想象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今天的人常用國際化大都市來形容城市的規(guī)模,唐朝的揚州就是一個國際化大都市。杜甫的“商胡離別下?lián)P州”,以及揚州出土的胡俑與駱駝俑,都佐證了來自波斯和大食的外國商人曾通過絲綢之路東下?lián)P州經商貿易。隨著海上交通的不斷發(fā)達,東南沿海對外貿易日益盛行,而揚州是水路運輸的重要樞紐,要想把海外貨物運往京城或其他城市,揚州是必經之路。揚州方言中“波斯獻寶”的語境,就來自波斯商人在揚州營銷西域物產這樣一種生活現實。水陸兩個通道的對外貿易,促進了揚州的富庶繁榮,唐人曾用“揚一益二”來形容揚州位居全國首富的地位。
這里說的是揚州的富庶與繁榮。從歷史視角來看,僅僅是富庶與繁榮還不足以說明本文的主旨。揚州最大的幸運是在它的興盛時期,遇上了中國詩歌的鼎盛時期。而中國詩歌鼎盛時期最優(yōu)秀的詩人群與揚州的邂逅,則有一個難以想象的契機。
據史料記載,有詩為證到過揚州的唐代詩人,知名者有駱賓王、張若虛、孟浩然、王昌齡、李白、高適、韋應物、孟郊、張籍、劉禹錫、白居易、李紳、張祜、杜牧、溫庭筠、皮日休、韋莊等,幾乎占了唐詩名家的半數以上。杜甫的“商胡離別下?lián)P州”引起他“憶上西陵故驛樓”,似乎是在說他漫游吳越時經過揚州,但因為沒有文字記載,也沒有留下詩篇,故未把他列入這個名單。
這實在讓人吃驚。如果說詩人趕趟去的是京城西安,人們就不會奇怪了。西安是當時的首都,是皇城。在以詩賦取士的唐朝,那些飽讀詩書的文人誰不想仕途進取?有道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越是才高八斗,越想在皇帝面前賣個好價錢。但詩人們竟紛紛下?lián)P州,寫下眾多關于揚州的流傳千古的詩篇,恐怕不能單純從宦游、從城市富庶繁華的角度來理解。畢竟,盛唐時期的富庶繁華是一個整體現象,相比其他一些繁華大城市,為何揚州得天獨厚,為眾多詩人所青睞?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這里有幾個因素,似乎缺一不可。太平盛世不用說,揚州地處交通樞紐、富庶繁榮也不用說,中國的近體詩在唐朝迅猛發(fā)展并抵達鼎盛時期,這似乎也不用多說,雖然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條件。但最根本的一點是,唐朝那些最優(yōu)秀的詩人,怎么都不約而同地選擇揚州?似乎作為一個詩人,不來揚州看看,不寫點關于揚州的詩,就夠不上詩人這名號一樣。為什么會這樣?想必還應當有另一些歷史文化上的因由罷。
這里需要對詩人做一個說明,因為唐朝以詩賦取士的文化環(huán)境,讀書人沒有不會寫詩的,讀書才能做官,廣義上所有官員都可以說是詩人。事實上也確有一些重要詩人同時做著大官。但整體而言,詩人尤其是優(yōu)秀的詩人,大都仕途失意。李白、杜甫是典型的例子。孟浩然更是如此:“年四十,乃游京師,與張九齡、韓朝宗等達官顯宦往還,亦與王維、李白、王昌齡相酬唱。因吟詩為唐玄宗不悅而放還,布衣而終。”
長江之濱,黃鵠磯上,李白寫下著名的絕句《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這首詩以及“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的句子,今天已無人不知,成了詩詠揚州中最經典的句子。而且詩題中“之廣陵”與詩中的“下?lián)P州”是同位詞,再不似“騎鶴上揚州”之“揚州”有歧義。
當年李太白寫這首送別詩時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今人不會知道,甚至詩歌文本也不能完全傳遞出來,或者他已含蓄地說出,讀詩人卻沒有太在意,一句“煙花三月下?lián)P州”把整首詩遮蔽了。整首詩以平白的敘述,起,承,詩緒一轉,“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近體詩很講究起承轉合的“轉”。孤帆,漸行漸遠,遠遠地,剩下一個影子,最后只剩下藍天碧空。江水始終流淌,流向天水一色的遙遠天際。這里,詩藝且不說,單說這情緒,綿綿不盡的悵然與落寞,似乎遠大于送友時的失落。這時的李白,也許聯(lián)想起了布衣孟浩然的坎坷仕途。李白也許還這么想,孟浩然的詩寫得這么好,怎么就不能讓他去做點“兼濟天下”的大事呢?在以詩賦取士的年代里,李白這么想大約也沒錯。李白可能還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懷才不遇,這大約也是李白喜歡扳倒酒甕猛喝酒的原因之一吧。酒醒的時候,李白常常會失落,有挫敗感。詩在李白那里,與酒為伍,常被用來澆胸中的塊壘。從這層意義上講,李白的《蜀道難》寫的豈止是蜀道,“難于上青天”的路,通向的也許是帝王家,是他神往的仕途……
這里說到了詩人每每仕途失意。仕途失意并非詩人無意仕途,恰恰相反,詩人都向往做官,在李白所處的時代,“學而優(yōu)則仕”體現了社會價值取向,是所有讀書人的目標,“文章千古事”不錯,卻是“貨與帝王家”才被認為有價值。事實上,李白這首平白如話的詩,之所以流傳千古,就在于其中綿綿不盡的悵然與落寞,在失意文人心中引起了共鳴。
從結果來看,詩人們不能在皇家應差,是他們個人的不幸,卻是詩歌的幸事,是文化上的幸事,也是揚州古城的幸事。
詩人大都生活在時間之中,也死于時間之中,只有極少的詩人活在了時間之外。能夠活在時間之外的詩人,鳳毛麟角。李白、杜甫,還有前面列舉的唐詩名家,就是一些活在時間之外的詩人。時間之中的詩人與時間之外的詩人,不是人力可以做選擇的,不僅是自己無法選擇,別人也不能代替他去選擇,多得不能再多的因素,構成了他的宿命、他的未來。時間之中的詩人,首先是由各種欲望編織起來的人。時間之中的李白,整天喝酒吟詩,喝酒純?yōu)槁樽碜约?,吟詩難免發(fā)點牢騷。李白不甘心吶!他覺得自己滿腹經綸卻不能去治國平天下,實在是“天生我材”卻用不到地方。時間之外的詩人,生命已經終結,他的那些用心或不用心去寫、無用或無不用的詩,竟“無心插柳柳成蔭”,成了大氣候。當年如果讓李白“學而優(yōu)則仕”,做一個大官,給皇帝當差,固然稱了他的心,圓了他的夢,但作為大詩人的李白也許會死在時間之中吧。
換一個角度看問題,詩人不在皇家應差,對國計民生也未必是壞事,畢竟詩人多不懂經世致用,“世事洞明,人情練達”這些安邦定國所需的學問,在詩人那里常常缺失。
就這樣,一邊是以詩賦取士的價值取向,一邊是眾多仕途無望的詩人,他們不得不離開令他們傷心的京師,尋找一個地方安置他們疲憊的身心。這時,揚州這個溫柔富貴之鄉(xiāng),大約是一個很容易想到的去處吧。李白曾先后數次來揚州,他后來說“曩昔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此則是白之輕財好施也。”這固然反映出李白的豪爽俠義,也說明揚州是一個典型的消費城市,還有一點,揚州這地方,落魄的公子委實不少。
遭貶長達23年之久的劉禹錫,從和州被征還京,在揚州與白居易相遇,《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是唱和詩,詩中留下千古傳頌的名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劉禹錫以“沉舟”“病樹”自況,再加上“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這樣的首聯(lián),失意的心境展現無遺,只能“暫憑杯酒長精神”。
杜牧在揚州做過小吏,擔任淮南節(jié)度府掌書記之職,據唐人小說記載,“供職之外,惟以宴游為事”。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和“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也是所有寫揚州的詩中傳播甚廣的句子。杜牧兩年后離開揚州,他在《贈別》一詩中寫道:“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流戀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僅僅說這些仕途失意的詩人樂于纏綿于溫柔富貴之鄉(xiāng),似乎也不足以說明全部問題,畢竟像蘇州、杭州、南京這樣一些南方的大城市還有很多。
那么,唐朝的詩人爭相來揚州,還有沒有其他歷史文化方面的因由呢?
我覺得,鮑照的《蕪城賦》所產生的影響不可小覷。千古傷心《蕪城賦》。鮑照筆下,揚州的昔日之盛:“車掛轊,人架肩,廛闬撲地,歌吹沸天。孽貨鹽田,鏟利銅山。才力雄富,士馬精妍。”來自他的親歷親見。鮑照曾作為臨川王劉義慶的佐吏,在揚州生活過四年。15年后(公元459年)鮑照再來揚州,劉宋孝武帝屠城的血跡尚在,遍地廢墟,此時的揚州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兩遭兵禍,成了一座空城:“澤葵依井,荒葛罥涂。壇羅虺蜮,階斗麇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嗥雨嘯,昏見晨趨……”
鮑照所處的年代距離隋唐不是很遠,一個城市在不長的時間內,從極繁華到極破敗,再從極破敗到極繁華,本身就有吸引人之處。揚州城頻遭浩劫,卻于兵荒馬亂之后頑強地恢復過來。與一些太平城市相比,揚州城的盛衰劇變,飽含諸多時運的無奈與人世的滄桑,此乃文人墨客“抒懷舊之蓄念,發(fā)思古之幽情”的永恒母題,眾多詩家來此歌詠、憑吊、追懷,原是很好理解的。
還有三下?lián)P州、最后死于揚州的隋煬帝,應當也是吸引眾詩家的一個文化因由。歷史上怎樣評價這個皇帝另當別論,但這是一個不平庸的皇帝,古今大約沒有異議。登基前的楊廣(隋煬帝)作為隋文帝的兵馬大元帥,駐守江都(揚州的避諱之稱)十年之久,滅掉陳后主,完成了中國的統(tǒng)一大業(yè),結束了上百年來中國的分裂局面,也結束了中國三四百年來的戰(zhàn)亂時代。登基之后,隋煬帝安定西疆、暢通絲路、開創(chuàng)科舉、修通運河、營建東都,從歷史的視角去看,這些業(yè)績均堪稱有作為的國君之所為。
隋朝距離今天時間久遠,而隋唐隋唐,從唐朝去看隋朝,可是近在咫尺的事。隋煬帝在揚州筑離宮、迷樓,傳說迷樓互相連屬,回環(huán)四合,進入迷樓可能幾天都繞不出來。還有那些傳說中的靡費奢侈的宮廷生活:院里的樹葉冬天凋落后,就剪彩絹為花,點綴于枝條。池沼中的冰得趕快鑿掉,用彩綢剪成蓮葉荷花布置其上。
隋煬帝與揚州的不解之緣,他的三下?lián)P州,以及在此國滅身亡,每每會讓人去想:這揚州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讓一個有為的國君如此癡迷?
張若虛和他的《春江花月夜》,是一個歷史的謎。今天來看,在中國詩歌史上,張若虛是一個不可忽略的人物。但事實上,他差一點就被歷史忽略了。
張若虛(660—720),揚州本地人。生平不詳,唯知曾任兗州兵曹。與賀知章、張旭、包融齊名,號稱“吳中四士”。他比初唐四杰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年齡小10到20歲不等,卻比李白年長40歲,比杜甫年長51歲,也就是說,當李白還是弱冠少年,杜甫還在地上玩泥巴的時候,張若虛已經寫下了“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如果把初唐四杰視作初唐詩人的標志,把李杜視作盛唐詩人的標志,從年齡角度看張若虛剛好是中間的一代。他吃虧在這里,他的厲害也在這里。他不像王楊盧駱,開一代風氣,也不像李杜形成高峰。張若虛差點被歷史遺忘,問題大約就出在這里。他的厲害是有《春江花月夜》的文本在那里,對于詩人而言,詩作才是“硬通貨”,雖然初唐名詩人的前排沒有他,盛唐名詩人的前排也沒有他,但當歷史從浩如煙海的文本中淘洗出《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全唐”的評價,算是對張若虛和他的《春江花月夜》的蓋棺定論。
這里提及張若虛,是因為我想過這樣一個問題:盛唐詩人是否讀到過《春江花月夜》?答案應當是肯定的。盛唐時代的詩人,尤其是名詩人如何評價《春江花月夜》,卻是一個疑案。因為,如果當時的詩人或者名家對其有充分的評價,那么,張若虛和他的《春江花月夜》就不會在唐、宋兩個時代默默無聞。事實上,唐、宋兩代只是在少數選本中選了張若虛的包括《春江花月夜》在內的兩首詩,反過來,如果所有選本都拒選《春江花月夜》,張若虛的名字和他的名作,就將被徹底湮沒。我猜想,盛唐時,在詩作藝術價值的判定上,張若虛應當是一個有爭議的詩人。爭議之一,他的詩作不似初唐四杰那樣,對六朝頹靡之文風有針對性的變革,就是說詩學上的變革或革命,來自于開風氣之先的那批人,而張若虛只是沿著這條變革之路,寫出了日趨成熟的作品。爭議之二,盛唐詩歌之盛,見諸近體詩的文體的成熟,李白、杜甫、白居易這些盛唐名家,他們的詩歌成就都可用近體詩的文體范式來衡量,來作價值評判,而一旦用近體詩的文體范式來衡量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很自然就把它放到了另類的卷宗。
盡管如此,這并不影響當時的詩人對張若虛和他的《春江花月夜》的欣賞,我相信,盛唐那些造訪揚州的詩人們一定讀過張若虛的詩,說不定他們在來揚州的途中,就在想象這個揚州籍的詩人以及他筆下的春江花月。
當然,最重要的,還有一個從眾心理在起作用。一個城市,既然來過許多名家,它就一定會吸引更多名家,這心理大家都能明白。如果我是李白,一些我喜歡的同輩詩人,都先后到揚州去玩,都寫了關于揚州的詩歌,我自然就會去,就會寫,這里其實也沒有什么“因為……所以”。
從以上幾個方面仔細想一想,唐代的詩人們像滾雪球一樣涌到揚州來,其實也不難理解。唐朝以降,宋元明清,直到今日,揚州不僅是文人墨客雅集的名城,也是世界知名的旅游勝地,這里,唐詩所搭建的詩文化背景及其對揚州歷史人文的烘托,無疑是一個重要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