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夏學海
說是傳奇,其實無半點虛構,僅僅是富有傳奇性而已。
他小學只上一年半,闖過兩關考試,一舉被上海師范學院錄取。畢業(yè)后破例分配到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那可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校對中就有我國第一個使用西方標點符號的汪原放先生,組長是著述《夢溪筆談校證》的專家、法國文學院院士胡道靜先生,與劉靜生鄰座的是大罵胡風的胡風分子梅林先生;在編輯室的工作人員中還有戴望舒的前妻穆麗娟。剛入職,劉靜生隨大家叫她“小穆”,他笑對劉靜生說:“我是你阿姨。”
在上編所工作一年多,上海電影局又從古紙堆里把他挖掘出來,安排到編劇組。他雖然執(zhí)手編寫過三個劇本拍攝上映和付梓,但他堅決否認:“集體創(chuàng)作”,與個人無關。他以編輯為業(yè),業(yè)余寫出12本專著。退休前又主持編寫初版300萬字的《江蘇文學志》,他撰寫的《總論》獲獎,得到一筆數(shù)萬元不菲的獎金。
前幾年,省作協(xié)組織人員,搜集他散見于各種報刊未成冊的文章,編成《劉靜生文集》上中下3冊,約80萬字。
他寫李商隱的專著兩本,《李商隱抒情詩藝術透視》《李商隱愛情詩覓蹤》,約40萬字。
他研究江湖現(xiàn)象、黑社會內幕與民間迷信,寫成專著4本。
我戲言:“劉老,您集大雅大俗于一身,實屬當今奇才。”
他堅決否認。說:“北京電視臺曾這樣介紹我,我說,自己只是愛好者。”
劉老說得很認真,他總是這樣認真看取自己,謙遜對待過往。
俗話說,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在茫茫人海中,人與人的緣分就像大江小河中的浮萍,看似各自漂泊移位,卻又可能在某一個不經意間比肩接踵,互有交匯。
我與鄉(xiāng)賢劉靜生先生的緣分,雖然有點奇妙性,但還算不上傳奇,用他的話說只有常規(guī),沒有奇跡。
跨越時空的微信相逢
劉靜生的老家在沿海舊黃河北三套,我家住五套,相隔約6公里,同屬運河鎮(zhèn),可是相見這位老鄉(xiāng)時,他已經鮐背高齡,我也年成古稀。
我們和劉老的交流,是在前幾年疫情期間。
我和濱海大套的一位律師文友都是在網絡上結識劉老,在他的倡導下,嚴律師組建了一個“濱阜響文學群”,就這樣我們在群里經常相遇了。
從微信聊天中,我們知道劉靜生1936年出生,1960年畢業(yè)于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歷任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編輯,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編劇,《雨花》雜志編輯,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室副主任,江蘇省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作為文學愛好者,我立馬萌生一個愿望,想找機會去拜訪他,帶著好奇心,終于等來了機會。
乙巳年春節(jié)前夕,劉老轉發(fā)了一篇網絡上的鄉(xiāng)愁短文,內容大概是:“春節(jié)的偉大之處,在于一個國家能不分天寒地凍與春暖花開的地域,居然這么自然、情愿、真心實意地加入如此重大的一次盛典,每年一次,從不間斷,它的凝聚力到底在哪里呢?”
這就是家庭中親情的力量,讓中國人能夠自覺地遵循著人倫的大道,它大于宗教,大于政治,大于金錢,不管家在窮鄉(xiāng)僻壤,還是在燈紅酒綠的都市,都要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往家奔,誰也阻擋不住中國人回家過年的腳步。
習俗的認同,是生活狀態(tài)的一致性體現(xiàn),長久生活狀態(tài)的融合,勢必形成共同的集體人格,從而構筑了中華民族的文化價值觀念。任皇權更迭,王旗易幟,中國人回家過年滋潤親情的初心始終不改。“有錢沒錢回家過年”,這是中國人對宗族血脈的尋根問祖。
劉老說,難得的短文,特別是自愿,家,雖然遙遠,但親切,將春節(jié)的內涵寫到了人心的深處。
節(jié)前議論節(jié)日,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一直在后臺沒有發(fā)聲的嚴律師的文本框里突然冒出了幾行字:“我們都是同鄉(xiāng),年前我邀請大家和劉老一起聚聚。”
在嚴律師的倡導下,我和劉靜生的第一次見面是2025年元月25日,距離春節(jié)僅有4天時間,地點在“南京古南都老廣東酒樓”。按劉老的話說,這是一次老者的相聚,熱情點著的鄉(xiāng)愁在燃燒。
我們怎么稱呼劉老呢?前輩、作家、老師、先生。嚴律師說:“鄉(xiāng)賢”吧,品德、才學為鄉(xiāng)人推崇敬重,劉老正合。“郡書者矜其鄉(xiāng)賢,美其邦族。”
鄉(xiāng)賢劉靜生雖已年高,但是他一米七上下的身子骨,在歲月風霜的浸染下,抗拒了老態(tài)龍鐘,仍然健壯挺直,絲毫沒有彎腰屈背。我坐在他的旁邊,他悄悄地對我說:“別看我年紀大了,我的牙齒尚全,‘佳處毋需攜杖行’,只是‘白發(fā)欺我奈何’。”
席間,大家互相作了自我介紹,彼此有了第一次面對面的交流和了解。
話吐真心談苦樂,杯搖醇酒敘春秋。
劉老向我們贈送了他的著作《劉靜生文集》《李商隱愛情詩覓蹤》《當代江湖秘錄》。我向劉老回贈了追憶張黃六工委書記陸玉山的長篇報告文學《草根書記》和百歲新四軍老戰(zhàn)士周仁甫傳記《老兵仁心》。
省府機關干部唐培軍先生信口吟詠《五律•春節(jié)》一首:
昨日他鄉(xiāng)客,今朝故里人。
關山千萬重,團聚賀新春。
經歷風和雨,鄉(xiāng)愁慰風塵。
推門望沃野,欣見麥苗新。
月黑風高時痛楚離鄉(xiāng)
這次聚會,劉老的生平成了大家頗感興趣的話題。席間,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向我們講述了7歲隨母投奔上海姨母家的往事。
史載,“1939年3月1日,日寇第五師團步兵第二十一聯(lián)隊在空軍第八飛行隊的掩護下,分乘20余艘炮艇,越黃海,在響水小蟒牛登陸,國民黨軍聞風而逃,日寇很快占據了灌河一線重鎮(zhèn)陳家港、響水鎮(zhèn)、小尖鎮(zhèn)和舊黃河一線的交通要道……”鐵蹄下的三套人生活可想而知。
家境雖然殷實的劉靜生家,也難抵兵匪之患。就在這時,隔斷十幾年音訊的上海近親,劉老的姨母竟寄信來,希望他們母子去上海共聚。難怪在以前的微信聊天中,劉老曾這樣寫道:“我的家在江北響水少有人知的三套。我離開時,三套還在熟睡,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回。”
這是1944年初夏,劉靜生的小腳母親一手攙著他,一手提著裹著娘倆換身衣服的小包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離開了三套,從東坎乘船,搖搖晃晃二十多天到了上海,他們在合肥路找到姨母家,原以為她們在上海生活了十幾年,可能是中產之家,事實上姨父是拉黃包車的,全家三口住在只有四、五平米的閣樓上,實在沒有辦法再負擔兩個吃閑飯的人,不久劉靜生母子就流浪街頭了。
劉老回憶說,記得我后來到虹口,在猶太人的難民區(qū)第一次乞討,開口之難難于青樓人破處。猶太難民是受國際救濟總署救濟的。聽別的小朋友說“哈啰,面包”,他也學著說“哈啰,面包”,難民營里的難民竟然也把面包和黃油,施舍給了中國乞丐。
關于苦難,劉靜生沒有多說。他向我們敘說了小時識字的過程。四歲時父親就教他讀書,很快“上大人、孔乙己”都能背上,接著又教他“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也能背出來,一年多下來,他已經能背出《千家詩》中的十幾首詩,但一個字也不認識,文盲。
后來,母親在薦頭那里找到一份住家女傭的工作,主人是國民黨軍一個少將軍官,他們家住的是一座小樓,少將一家住二三層,一層住著他們娘倆和一位來自西安的女學生董小姐。董小姐叫他“小弟弟”。相處一段時間,董小姐知道劉靜生不識字,即對他的母親說:“小弟弟這么大了,不讀書,不識字,將來怎么辦呢?”
怎么辦呢?在劉老母親心中,更是沉重的難題。
怎么辦呢?母親只得嘆氣,無可奈何地說:“將來憑力氣吃飯吧。”
過了幾天,董小姐買來紙、鉛筆,還有兩本書送給他,一本是三年級的語文,另一本是二年級的算術。說:“你早該識字了,現(xiàn)在不能從一年級學起。只要你認真學,我?guī)湍?,沒問題。”董小姐每天晚上都要花上一個多小時教他語文和算術,不但要求背課文,還要求默寫。從此,劉靜生才識字,還會做算術。
和董小姐相處大約幾個月的時間,有一天,董小姐說:“我要搬走了,以后你只能自學了,遇到困難找人請教。”第二天,董小姐真的走了。他們母子至今也不知道董小姐為什么走了,她到哪里去了。難怪劉老的“文集”中有這樣一篇深情短文:《董小姐,您在哪里?》
董小姐走了。劉靜生的文化水平也就停留在半本三年級語文,半本二年級算術上。
后來,劉靜生的母親幾經周折,進了被服廠做工,劉靜生也有機會進了廠辦子弟學校讀書,費用全免。報名入學那天,老師問他讀過幾年級?
他回答:“我讀三年級語文,二年級算術,算讀過幾年級?”
老師以為他沒聽清楚,又說了一遍。他隨口把三年級語文第一課背了一遍。老師見他背得很流暢,當機立斷,錄取劉靜生讀四年級。那是個初小,休學半年,又考上一所高小,讀六年級下學期,共用了一年半時間,拿到了一張高小畢業(yè)證書。
高小畢業(yè)后母親無力供他讀中學。“我入讀大學前近乎絕望,是一個社會閑雜人員,指望別人介紹工作無望,只剩下考大學一條路。”到了1956年,已經19歲,達到了高考的年紀,但僅有小學一年半文化,怎么能參加高考呢?
“通過自學一定能考取大學,那多是吹牛,哪來的自信!可是,我只能默默地向前,總能貼近目標。”劉老說。
沒有學歷要過兩道關,先得考取同等學力。所謂同等學力考試,上海市授權幾所名高中,開辦一個月的復習班,招有高中學歷的社會青年持成績單,通過考試入學復習,復習后參加同等力考試,及格后發(fā)同等學力證書,可參加高校統(tǒng)考。
高中成績單哪里來呢?劉靜生所住的弄堂里有一位比他大幾歲的姓謝年輕人,他是高中畢業(yè)生,慷慨地將自己的高中二年級成績報告單涂改成劉靜生,讓他去參加向明高中的考試,考試合格后,劉靜生通過一個月復習,拿到了“同等學力”證書。
劉老說:“很不幸,謝姓高中畢業(yè)生與我同年參考,他落榜了。可能他的志愿過高。我是有奶就是娘,上海師范學院是第一志愿,一舉成功。”
劉靜生入學后,即向師院坦白交代借成績單的事,師院也未追究,政治輔導員找他談話說,你真聰明,你入學考試成績蠻好的。
劉老說:“在大學里,我如魚得水,認真學習,作業(yè)經常被老師表揚。但是,在那批‘白專’的年代,出于智慧,又不敢在考試分數(shù)上顯示自己。畢業(yè)前,唐詩專家馬茂元教授對我說,我若有權,肯定留你當助教。”
可是,在大學里因為成分的原因,三次爭取入團未獲批準,但他下決心以認真讀書充實自己。劉靜生說:“當時,我在報紙上只發(fā)表過幾行詩及短文,就將我分配到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連自己也感覺到意外。”
現(xiàn)在,劉老回憶:“不然,一個小學都沒有完整讀過,又無任何家庭背景的蘇北人在上海,很有可能一輩子都是賣苦力的下只角(棚戶區(qū))人。
在我們交談過程中,劉老重復最多的話是:回顧此生,平庸,但盡力了。在250名同屆學生中,我不算丟臉。雖因三請入團未遂,政治生命死亡,但我生物生命尚在。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定要“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做事”。
人生呀,就是這樣彎彎曲曲,誰能直線走到頭!
頗具個性的評論家、作家
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報紙刊物極少,當年的大學生能在報刊上發(fā)表作品,是一件很榮耀的事。但劉靜生發(fā)表文章從不聲張,甚至都沒有人知道。
前幾年,劉老的女兒替他整理物品,不經意間發(fā)現(xiàn)他在報紙上發(fā)表的一幅木刻剪貼。女兒驚奇地問:“爸爸,你發(fā)表過木刻!”并大聲地說:“媽媽、哥哥,爸爸發(fā)表過木刻。”
劉靜生是一位多才多藝的人,年輕時,學過木刻、繪畫,臨過書法。在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擔任編輯,之后,被調到上海美術電影廠任編劇。因多次要求調回原單位,美影廠認為他不安心工作,多次下派他到各地體驗生活,但是無論到哪里,他都是以筆為炬,從來未滅心中的文學之火。
1975年,為與在南京工作的妻子團聚,劉靜生調到江蘇南京,進入江蘇省文聯(lián),成為《雨花》雜志的編輯。在任編輯期間,他關心幫助基層作者不遺余力,拒絕回報,甚至連“感謝”兩個字都不要,用他的話說:“那只是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做事”。
我告訴劉老,著名評論家黃毓璜非常尊敬您為師。他說,人生之患,莫過于“好為人師”。事實上黃先生退休后,曾寫文章回憶劉老對他的熱心提攜。
“相識之初,靜生在省城當編輯,我在一座小城教書,因為業(yè)余寫點文稿,有了通常所稱的‘文字之交’。不曾想到而分明感到的是,他對我的稿件竟會有些偏愛,不久便有了署名的復函,有了些專稿的交付撰寫,有了‘雖無花徑可掃,尚有篷門可開’的邀約,后來,還有了為約寫需得商討的重頭文稿,長途跋涉到我所在的偏遠小城來,惹得別人不無道理卻也不怎么容易回答地發(fā)問:什么稿子在南京就找不出個人來寫?”
試想這是怎的扶抑新人的熱情!
后來,黃先生從偏遠小城調到了省城,成為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劉靜生還一如既往的幫助他,他進步很快,當上省作協(xié)創(chuàng)作室主任,是劉靜生的頂頭上司。
那么,為什么他如此尊重劉靜生呢?黃先生在文中深情地寫道:
“我對靜生的諸多敬重,恰恰就是處置稿件不問出身,無論親疏而唯文是舉。那時《雨花》刊出理論、批評文章,作者多為‘新面孔’是個特點。他當年就來稿談及的一些‘苗頭很足’的新人,不乏漸次成績顯著,蜚聲文壇者。”
可見,當年老一輩編輯對文學新人的指導培養(yǎng)如此至誠至真,與現(xiàn)在的圈子文化,利益交流,唯利是圖是一個怎樣的反差喲!
后來,劉靜生從編輯崗位轉任創(chuàng)作理論研究,先后寫出數(shù)十萬字評論文章,這里僅舉一例,以觀其文筆之犀利,反響之強烈。
1980年1月5日,當時的頂流作家劉心武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一篇小說,題目是《沒有工夫嘆息》,劉靜生認真研讀,隨即寫了一篇評論,對作品提出異議。他指出這個作品的人物是應時理念,不是黑格爾說的“這一個”。從思想內容上看,作者的目光脫離了現(xiàn)實,脫離了現(xiàn)實中最真實的東西。他寫道:
“沒有工夫嘆息”,把嘆息看得太隆重了,他大概以為嘆息也像要操一口流利的外語,需要經過長期的訓練,或者像花腔女高音一樣,沒有嗓音基本條件是不行的。其實嘆息是一件很方便的事情,就像人家說沒有工夫放屁,只能是一句笑話,譬如我看劉心武同志這篇文章,我就嘆了一口氣。嘆息不需要工夫,如果社會值得我們嘆息,強忍著是不好的,如果不需要嘆息,那也不要無病呻吟,如果值得嘆息,還是嘆息嘆息吧。屈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難道這個嘆息是不值得的嗎?秋瑾“徒勞流血嘆無功”,她嘆息歷史的遺恨,不夠沉重嗎?我們在生活中不需要分點時間去嘆息嗎?果真如劉心武同志所說,因為沒有工夫就不嘆息嗎?”(摘自劉靜生文集·上冊《商榷“沒功夫嘆息”中的虛假因素》)
評論用筆名“余 杰”公開發(fā)表后,產生廣泛影響,北京一位著名報告文學大家給《雨花》總編顧爾鐔寫信,說都是自己人,不要再說了,劉心武那里我們也讓他別說了,不要讓保守派看笑話。顧爾鐔到北京開會,這位大家還提到這事:余 杰,以前沒看過他的文章嘛!顧爾鐔說,就是我們編輯部的!噢,那位大家說,我們認識,就算他是余杰吧,代我向他問好。
我讀劉靜生的文章,從多方面看到他對文學批評的認真程度、高深的識別能力、評判能力和廣泛的影響力。
劉老說,自己是學師范的,幾次請調到學校任教未成,只得在大學兼課,退休后,還在三江學院客座講授文藝學8年。
作為一個作家,“文有專攻”非常重要,這樣才能有自己的光點,才能有與別人不同的辨識度。要是把自己的一瓢水灑到江河湖海,完全是無影無蹤,同題之作,走出巢臼,難以取舍,獨扛一幡是很難很難的。這是劉老畢生為文的深刻體會。
在學術研究中,他將古典詩詞作為自己的探索方向,但是他并不是腦洞大開,選其廣袤滿把抓,而是目光聚焦,攻其一點,終成經典。他喜歡李商隱的愛情詩,不但通讀李商隱所著,搜尋李商隱的交游蹤跡,探索他的內心困惑,哪怕是一句“君問歸期未有期”,也從中體味出道不盡的人生之苦。他說自己寫的《李商隱抒情詩藝術透視》與《李商隱愛情詩覓蹤》兩本書,只是讀書筆記,還想往深處想,無家學,起步晚,年歲大,力不從心了。受李商隱影響,劉老也寫過一些情感真摯的愛情詩。
在創(chuàng)作道路上,劉靜生的思路和文本具有獨特的符號,他在氣功熱的時候,因為曾專注于對江湖現(xiàn)象的研究,發(fā)現(xiàn)當時泛濫的各類功法,竟與許多江湖騙術異曲同工。氣功是對民族素質的摧殘,又遠非江湖騙術所能及。我們民族素質,不能再受摧殘,他嘆息,“更能消幾番風雨”。
他的著作《當代江湖秘錄》,實際上是對風靡一時的江湖氣功的撻伐。這本書出版后,立刻引起《文匯讀書》和《南方周末》的注意,全文連載,引起強烈社會反響。劉老曾對司馬南說:“我反氣功,你還是氣功師,現(xiàn)在我們成同路人了。”當幾家報刊用大字通欄“南有劉靜生,北有司馬南”時,劉老對編輯說:“我們只是同路人。”
劉靜生有一個“逃犯”朋友,這位浙江美術學院高材生,在“反右”運動中獲刑10年,不服判決的他從勞改農場逃跑,淪為“逃犯”,隱姓埋名,流落江湖達18年。劉老以此為原型,創(chuàng)作小說《江湖十八年》,這就是大評論家黃毓璜先生所說的“集社會價值與審美價值為一體的巨著”。
為什么劉靜生開拓的江湖文化書寫這樣吸引讀者呢?
在日后我和劉老的交談中,使我認識到:首先是它的材料來源于生活,再就是他不同一般的寫作風格,用平等視角將一個“逃犯”的18年生活娓娓道來,卻又總是懸念重重,出乎其事,出乎其想??此朴圃沼圃?,漫不經心,突然畫龍點睛,靈動飄逸,散發(fā)出智慧的光芒,給人哲理啟迪,感悟人生無常。
中國著名科普作家、全國“反偽科學突出貢獻獎”獲得者孟東明先生對劉靜生高度評價。劉靜生也因此常常被媒體請到臺前,揭露形形色色的江湖騙術。在揭露偽氣功方面,他還被北京電視臺譽為“與當代偽氣功作戰(zhàn)第一人”。
得到這些褒獎,劉靜生總是淡淡地說:“唱大戲,第一個上臺唱的都是開鑼戲,小人物,后面一定會有壓軸的角兒登場。”
總之,和劉老相識,我們在
閱讀這位鄉(xiāng)賢的文學作品中發(fā)現(xiàn),他是一位有大情懷的作家、評論家,具有獨特的眼光和不一樣的思維方式。在別人看得眼花繚亂,且莫名其妙的江湖雜耍,到他那里就變得原形畢露,有的天花亂墜的江湖行話,到他的文章里則解說得赤伶伶的,沒有任何可逃遁的縫隙。他的作品中飽含普及社會科學的智慧,熱點性,現(xiàn)代性,生活性,幽默性,多方位兼顧,行文走筆,恣意汪洋,灑脫不羈。他熱愛生活,善于觀察發(fā)現(xiàn),同情百姓疾苦,對受害者淡淡的憂傷和恨其私欲與不爭,這種真情流露反而更加打動讀者的心靈。他的語言來自民間,鮮活富有情趣,他的思考具備哲學高度,令人反復玩味,嘆為觀止。
柔腸千縷重情重義
劉老說,金庸構建武林城堡,俠肝義膽總不離恩仇。其實,家庭的親情,父母的恩情,夫妻的愛情,朋友的友情,“人之初,性本善”的真情,是人性最光鮮的一面,也是最柔軟的一面,情是關系的形態(tài),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恩格斯語)。
古語說,人在難中望好友,君在難中思忠良。我生在中國社會動蕩的底層,成長在社會變革的不平靜年代。從小在上海,真正的上海人在“上只角”于我遙不可及,想受他們欺負都不夠格;上海的江北人,大多集中在“下只角”(棚戶區(qū))一帶乞討,我把討到的飯食哪怕分一口給碗里空著的小伙伴,心里都感到快樂。可見生活的凄苦,在劉老少時的心靈里種下了善良的種子,凝成了他柔腸千縷,重情重義的為人品行。
在那個年代,血統(tǒng)自帶的“成分”是一個看不見的“籠子”,可繡出階層價值的金絲錦燕,也可關懵展翅欲飛的小鳥雛鷹。劉老說,我是蘇北荒村的地主出生,7歲時隨母到上海投親即手無分文,文盲母親當女傭、進工廠當工人,把我拉扯大。1964年5月,上海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單位的社教組長翎路找他談話說,根據有關文件精神和實際情況,決定將你的成分糾正為“工人”。提起這件60多年前的舊事,劉老還是淚眼婆娑,深謝國家政策的大恩。
前面寫到的那位慷慨為劉靜生涂改學習成績單的謝大哥,當年沒有考上大學,后來下放到安徽農村,年老夫妻倆成了“五保戶”。劉老說,我能有今天,感謝謝大哥。幾十年來,他們夫婦每年都要去安徽看望他們。謝大哥去世8年了,他的老伴還在,劉老夫婦仍是一如既往,每年去看望她,接濟她。古人說,“一粥之恩死難忘”,謝大哥一改高二學業(yè)成績單,即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呀!
劉靜生對我說,那時,要是有人介紹他工作,他也就不會讀大學了,哪怕是掃馬路,也會去。他是快到18歲了,什么工作也沒有,找不到工作,除了讀書無路可走。原來他以為介紹工作是派出所戶籍警,后來才知道是辦事處。20多年前,他與戶籍警老陳在上海相聚,老陳說,你搞錯了,介紹工作是辦事處,幸虧辦事處沒介紹你工作,要早幫你介紹工作,你可能是個5級工,不會是作家。
轉眼,在上個世紀蔓延了10年的那場大運動開始,那時劉靜生在上海美影廠工作。時間不長,美影廠廠長特偉(筆名)等一大批領導都進了“牛棚”,劉靜生被安排看管“牛棚”,他對這些無罪的“罪人”平等相待,有時還偷偷塞些香煙給嗜煙如命的“煙鬼”。
運動結束,特偉每到南京,必和劉靜生會面。
他曾對劉靜生說:“全廠只有你沒揭發(fā)過我。”
劉靜生說:“特偉同志,若不造謠,現(xiàn)在我也想不出你有什么可揭發(fā)的。”
特偉說:“造謠的人可不少喲。”
劉靜生說:“那我只是個不造謠者而已。”
一次,特偉又對劉靜生說:“現(xiàn)在,我還覺得當年你塞給我的飛馬煙最香。”
劉靜生說:“可是,你現(xiàn)在抽的是中華。”
特偉笑了:“人往高處走。”
劉靜生:“高處不勝寒。”
劉靜生與特偉相約戒煙。不久,劉靜生就與煙絕緣了。二年后,劉靜生到上海,特偉還是和以往見面一樣,給他遞煙。劉靜生對他說:“我們不是有約嗎?”
特偉收起中華煙,說:“我違約了。”
后來特偉戒了煙,還特地寫信告訴劉靜生:“我戒煙踐約了。”
劉靜生說:“我是母親血汗養(yǎng)大的,這個‘血汗’不是形容詞,是名詞。”劉老告訴我,他的夫人也是媽媽替他找的。媽媽為他找了一個對他來說是最好的老婆。若有來世,還讓媽媽為他找老婆。現(xiàn)在我最恐懼的是怕她走在我前面,我們從那個起點能過上現(xiàn)在這個日子,真是做夢都不敢想。
劉老深深地回憶說,大約是1994年夏天,作協(xié)安排我和幾位同事到外地出差,我提前兩天回來了,到家第二天買個西瓜給老伴吃,她吃著吃著頭一下子就耷拉下去了,人也倒下去了,摔到地上嘴里直吐白沫,我當時就嚇死了,幫她人工呼吸,后來她稍微清醒一點,輕微地對我說,沒有事,你不要怕。這時候救護車已經到了,我在救護車上一邊送他,一邊哭。救護車上的護士安慰我,現(xiàn)在她沒有生命危險,你不要怕。后來診斷是腦膜瘤,動了兩次手術,割除的瘤有鴨蛋那么大。
劉老說:“我想,這真是天助,如果我不在家的話,她一個人倒在那里,可能就沒了。”
在醫(yī)院里,劉老的兒子和女婿都叫他回去,他說:“我就坐在這里等,到底離她近些,假如看不到她,我就垮了。”醫(yī)生看到他也說,劉老師你怎么這么脆弱呀。他說,你們沒有經歷過,我的老婆跟我受苦受難,洗衣服帶小孩,現(xiàn)在日子稍微好一點,她就走了,這個老天不是太不公平了嗎?我老婆這個人不但工作干的好,而且品德非常好,對我是絕對信任。現(xiàn)在,劉老的老伴身體基本恢復正常,但是每天早上洗臉水,晚上洗腳水都是劉老幫她調理好。他說,我做這些事情很愉快,因為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報答,一種反哺,一種救贖。
鐫刻于心的鄉(xiāng)愁情懷
淮調最悅耳,
我在搖籃中哭鬧,
是它為我催眠
是它送給我夢中的笑。
故鄉(xiāng)的水土最親,
孩提時我在泥里打滾,
是故鄉(xiāng)的水啊,
又把我洗凈。
這是鄉(xiāng)賢劉靜生收入個人文集抒情詩中的兩小節(jié)。也許,這種把故鄉(xiāng)鐫刻于心的眷念,是他一生中最秘密的珍藏,愈久愈醇,愈久愈香,愈久愈新,愈久愈重。
在我們聊天中,劉老深情地說:“我退休后每隔幾年都要回三套一次,三套是我的故土,卻全無故人,只是在依稀記得的大水塘邊轉一圈。離三套80多年了”。隨后,他口占一首小詩:
相見片刻別無期,碧水滔滔恨綿綿。
有朝精衛(wèi)填苦海,方是人間歡樂時。
一次在微信群里,他以續(xù)一不識者詩“秋的飛翔”為題,抒發(fā)自己戀家的感情。
秋的飛翔,掃盡春的余香。
花要結籽了,變姹紫嫣紅,為秋實枯黃。
彩蝶不再飛舞,它們要回歸了,一抔黃土原是故鄉(xiāng)。
秋的飛翔,迎來冬的嚴寒,身受劍雨刀霜,跋過雪堵,還有冰封。
雖然春曾與我有約,叫我熬過百日凄涼,將有驚雷爆響。
那是春的消息,春將先遣春風,撫摸我的臉龐。
感恩,春的仁慈。
哪怕我已不在人間,只要春滿人間,春色永駐,我去留何妨。
民間說,人到暮年,眼前的事物,過時即忘,而兒時的事物,會越久越清晣。事實正是這樣,鮐背高齡的劉老,經常念叨起家鄉(xiāng)的人和事。
一次,他說年輕時聽母親講,響水過去有一個大海匪,名叫劉九功,非常狡詐,不知可有此人信息?我說確有此人。
“劉九功出身寒門,年輕時糾結一些人在鹽場推‘毛鹽’。日寇入侵陳家港后他投靠日軍,后來擔任日軍海防大隊長,有兵丁200多人,日寇投降后又當上國民黨海防大隊副大隊長,1948年秋,先逃往南京,1951年去臺灣。起初做海鹽生意,破產后,曾在美軍顧問團開垃圾公司,做沙石生意,還開過小飯店。1990年春,他與老婆張成季一同回鄉(xiāng)探親與親人團聚,并捐贈人民幣10000元,為村里架設電線,通上電。”(摘編自《響水文史資料·故鄉(xiāng)情》)。
劉老說,年輕時還聽家母說,1942年,日寇進駐三套后,也常有地下黨到三套活動,他父親曾經將自己護身用的一支“榔頭手槍”送給一個叫陳去飛的人,據說這人是地下黨。問我可否查找到陳去飛這人的情況。我翻遍手中資料,在《江蘇人民革命斗爭群英譜·響水分卷》第173頁找到了陳去飛,抗戰(zhàn)時,他從延安到蘇北,確實多次在三套一帶活動,其中有一次是為了營救一名被偽軍逮捕的共產黨員去暗訪。
接著劉老說,當時他們家有幾頃土地,大多是不能耕種的鹽堿灘,連草都不長。在抗戰(zhàn)時先后賣掉好多畝(具體數(shù)字他也不曉得),為當時的地方武裝濱海大隊捐過3支槍,據她母親記憶,一支是三八大蓋,一支是漢陽造,還有一支是套筒子。他的父親雖然是地主,體弱多病,心有善田,憨厚本分,常做好事,周圍群眾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劉菩薩”,這個外號對他來說,有一種呆木,阿彌陀佛的意思。
在微信中,劉老還經常回憶起小時在三套的荒堿地上和左鄰右舍小朋友玩耍的往事。
他說,六七歲時,經常和小朋友到圩溝邊的草叢里找一種藤蔓上長的野果子吃,這種果子是梭形的,外面有麻點,剝開嫩肉含有乳白色的漿液,味道甜甜的,果實成熟后開裂,釋放出種子像柳絮飄飛,不知叫什么名字?后來想起來名叫“瓢瓢”。我查了一下百度,這種野果有的地方叫“奶瓜”,有的地方叫“羊角”,還有的地方叫“羊木奶奶”“老瓜瓢”“老鴰瓢”等。
他還和我們聊起“節(jié)節(jié)草”“香端端”“冷冷”“朝牌餅”“馓子”等等老家特有的野生植物和傳統(tǒng)食品,可見故鄉(xiāng)的一些細微之物都鐫刻在他的心靈深處。
我不由想起劉老在一次微信聊天中說:“我的上海話與三套話一樣熟練,我講學術專題,在大學客座講學都是江北話。我討飯用英語,哈啰,面包,不給江北人丟臉。過去在上海,我們老鄉(xiāng)窮,我愛莫能助,不能再替他們丟臉。我是在上海‘江北人的末代子孫,再無后繼者’。窮,不怕,我們窮慣了。我們窮得干凈,窮得硬朗,沒有半點骯臟。”
劉老經常對子女說,蘇北響水是我們的故鄉(xiāng),那片土地,是我們的根。改革開放后,他的兒子在外企有了一份收入穩(wěn)定的工作,他和兒子商量,我們現(xiàn)在條件好了,應設法為家鄉(xiāng)做點事。老家的貧困是其深深的惦記、久久的心病,他幾度私下里讓兒子路遠迢迢去老家考察,看看能否幫助上點什么項目,終因種種原因,無果。
去年,我采寫了一篇關于家鄉(xiāng)草編非遺傳承人高英的故事,在報紙和網絡上發(fā)表了,劉老一眼看到即詢問,有她作品嗎?能發(fā)些欣賞嗎?可見老人對故鄉(xiāng)事的關注,對故鄉(xiāng)人的關注,對故鄉(xiāng)發(fā)展的關注。
我發(fā)了幾幅高英草編作品“中華龍”“東北虎”以及“蟬、螳螂、蜜蜂”等給他看,他說“草編一定要仿真與變形結合,仿真畢竟受材料局限,它不同于面塑泥塑,更貼近糖畫。糖畫藝人也只走仿真路,所以走不遠。這類藝術更要發(fā)揮夸張與變形特長。”“上海有面人趙,天津有泥人張,北京有面人湯、葡萄常。他們都有研究室。老家能出個草編,也使瘠土生輝!”并且囑托我“要做好報刊宣傳,將她捧出名氣。”他還建議草編要培養(yǎng)接班人,把這項手藝傳承下去。并且指出,“一直臨摹出不了好作品。首先要臨,基本功,由形似到神似是升華。但沒有形似就沒有神似。畢加索寫實比誰都強,但走抽象,不是印象。”這些中肯的語言,既是劉老對家鄉(xiāng)發(fā)展的關心,更是他知識廣博,學識高深的昭示。
2020年3月,15頭亞洲象從西雙版納的大山深處出發(fā),一路北上,踏入從未活動過的地方,“北漂”17個月后,在人類的幫助下,又安全地回到了棲息地。劉老看到這則新聞,在微信中這樣寫道:“有人說,大象回家了!我讀罷,潸然淚灑。無墨寫下:象,回來了,森林是它的家。我是幾回夢里回三套,雙手緊緊將它抱,泣不成聲淚如潮。”
“我對故鄉(xiāng)刻骨銘心。孫女在英國工作,我告訴她,你婚事,我都不關心。以后,一定要對子孫后代講,響水三套有他們的根。”
“我臨終前的最后一句無聲語是:三套父親,我愛你!”
鄉(xiāng)賢劉靜生老人對家鄉(xiāng)的濃濃深情,溢于言表,熾烈如酒。
作者簡介:
夏學海,筆名:百友、俗人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會員、中國石油作家協(xié)會會員;建鄴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某上市公司企業(yè)文化研究院常務副院長。名列《江蘇省志·文學志》,文學創(chuàng)作二級,政工師、經濟師。主要作品有報告文學《草根書記》《老兵仁心》《閑不住的好人施紅忠》《為了金蘭》《龍騰四?!贰秳?chuàng)業(yè)不畏難,豪氣貫長虹》;散文集《酒文化探微》《種植心田》《灌河的春天》;詩集《無名山草》《鄉(xiāng)村的風》《負軛之思》等,有三十多篇作品在有關征文中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