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池:“地方性”的光亮和險情

(2021-01-22 09:53) 5948402

  較之于其他文體,散文無疑與“地方性”這個話題有更大的牽連。因為大量身處“地方”的人們在用這樣的文體在表達和體現(xiàn)著相對更為突出的“地方性”。同樣,作為一名在鄉(xiāng)寫作者,筆者在現(xiàn)實地理和精神空間上都處于一種“地方性”的語境中,這種“回歸”、“在場”或者說“抵達”是一種自覺也是一種探索。我們在不斷形成并強化“地方性”,某種意義上也在不斷地弱化叛離“地方性”,因為我們切實感受到“地方性”對于文學特別是散文寫作而言,是一種迷人的光亮,也充滿著危機與險情。

  我們從來并不缺少“地方性”以及承載它的基層物理和精神空間,而是缺少一種“基層感”——我們何時不在生活之中?但似乎又缺少深入生活的勇氣和表達,缺少去打破、冒犯與重建的勇氣,所以我們今天討論“地方性”我們又是在討論什么?我們所在的無所不在的“地方”事實上都有個體性和獨特性,而這種特別性對于我們寫作有什么樣的價值呢?我以為至少在資源、情緒和表達上具有獨特價值。

  首先我們要關注豐贍的民間資源。我們常說“鄉(xiāng)土最中國”,實在正是因為中國的一切其實寓含在地方性的“道在日常”的細節(jié)中。無論全球化、現(xiàn)代化、城鎮(zhèn)化如何席卷這片古老的土地,但我們始終清楚自己心儀的美好,依舊總體是基于民間的地方性事實與表述。風景、風情、風俗是地方性的古老載體、存在方式以及傳統(tǒng)意蘊所在,這些是資本和技術無法改變的——這也是一種文化自信,包容、融合甚至改革都可以出現(xiàn),但其本身的內質與魅力也不會被改變。所以退而言之,我們應該重視這些豐富的民間資源,去記錄、轉化和表達它們。無論我們的手法多么的豐富,我們情緒多么的多變,我們的文本多么的時尚,但事實上我們的生活與寫作的依據(jù)依舊是自己擁有的,并成為其中一部分的民間資源。這種“民間”是鄉(xiāng)土的,是市井的,也可以是現(xiàn)代化的。它們構成了我們的民間,也可能形成一種視域更為開闊的地方性。這是一個寫作者需要思考的問題:如何在新的思維、表達以及傳播手段等現(xiàn)實圖景到達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如何在自持與自我中做到“站得住”,這可能是一個比“走出去”更重要的問題。

  其次是要重視樸素的底層情緒。地方是獨特的,自我的甚至是狹隘的,但這些都是沒有問題。較之于俗世,文學應該有更多的寬容和權力容納底層的樸素情緒,這恰恰也是一種基于地方性的文學實踐。地方性的情緒往往是封閉、自我甚至倔犟的,而這在文學意義上有獨特的迷人之處。重視與轉化這些情緒,可能是我們的寫作有別于一般性表達的別具意味的通道。而散文寫作也更應該珍視這種民間情緒,那些樸素、原生、火熱的情緒沒有經(jīng)過修飾、掩飾或者粉飾,它們往往更加的具有趣味、力道和頑強。他們判斷事物的價值觀可能并非對錯而是善與惡或美與丑,而這恰恰正與文學暗含的一種情緒和認識方式。這種基于底層的“地方性”讓我們的文本面貌、情緒豐瞻而多樣,讓文學接受了更多的民間滋養(yǎng),也在強化地方性本身的過程中綻放出獨特光亮。

  第三是傳承特質的中國表達。這些年來,我們很多時候是遲疑甚至是迷惑的,特別是面對外來文學的理念、表達的時候,常常表現(xiàn)出不安甚至自卑。面對那些傲慢的文本,我們常常無所適從甚至繳械投降。這里,我并不片面地阻拒外來理念以及人們努力探索的現(xiàn)代表達,這樣的文本可謂多矣并且成為形勢或者優(yōu)勢,我無意且無法去改變這樣的現(xiàn)狀。我想思考的另一個問題是,我們今天在重申“中國表達”的時候,“地方性”恰恰是一個長期而有效的傳統(tǒng)。它所維系的“中國表達”是更大意義上的“地方性”,或者我們可以說它是“東方性”。這個話題在我們的土地上和語境中應該更多被關注。如果人們覺得“海派”的表達有“侵略性”,其實他們不過只是漂洋過海來到中國,而像“詩三百”那種古老的表達是打破了幾千年的時間而依舊存在和成立——時間較之于空間誰會更不朽呢?所以我們應該建立起一種更大的文學自信,一種基于地方、本土與自我的信念。

  無疑,地方性是充滿著光亮的,當然他也是充滿著險情的。今天它也一直受到外來的侵略和內部的疑惑,這也是需要我們引起高度重視并且要果斷去改善的。事實上,正是因為“地方性”寫作具有一定的“抓地性”,也讓其自身有著主題、資料、表達和情緒上的限制與險情,而我覺得這對于散文寫作而言更為顯得危機叢叢。

  太多的人在寫太多的散文,我們應該在這種文體寫作上保持必要的反思和克制。事實上表達的自由和途徑的便利讓更多的寫作者進入了文學實踐中。他們更多地選擇從散文這種看似更為易于入手的文體開始,制造了大量的“形散而神也散”的文本。這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念和技術上無疑是有雙重危害的。除了“體己”的溫情之處,這種寫作對文學創(chuàng)作形成了一種幻覺——散文寫作太輕易,太簡省了。于是更多的書寫者甚至專業(yè)寫作者忽略或者失去了自律與克制,他們大量的制作了這種基于地方而又體現(xiàn)某種地方性的文本,而這卻是一種貌似繁華和幸福的險情。

  同時,更大的險情現(xiàn)在文學建設質態(tài)的內部。地方性更多地表現(xiàn)為局限性,地方更多的局限于一個具體的地方,一個過去的地方,一個不愿意走向未來的地方。具體到散文寫作實踐上,比如更具有“地方性”特質的鄉(xiāng)土題材寫作就面臨這種困境。長期以來,大量的鄉(xiāng)土題材文本依舊迷戀于對過往事實和情緒的表達、對古老生產(chǎn)生活方式的記錄,以及由此形成的一種厚古薄今以至于城鄉(xiāng)對立的主流情緒。事實上現(xiàn)代化已然到來,并且深入在農(nóng)村,城鄉(xiāng)一體已經(jīng)成為一種必然趨勢。我們開著汽車抵達的地方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的鄉(xiāng)土,一味的倒退沒有任何現(xiàn)實意義。而這些盤旋于過往的文字,在某種程度上煽動著一種不良的態(tài)度和情緒。這種情緒的頑固性讓地方性顯得古舊而缺乏生機,讓人們開始望而生畏,并且引起現(xiàn)實和精神世界的一種抵觸。如果我們的寫作依舊浸淫在這認識、手法和情緒中,這種地方性只能是充滿危機甚至危害的,我們的寫作沒有解決問題卻又帶來了很多的問題。

  我們每一個人都存在于一個“地方”,我們的每一種表達也體現(xiàn)一定程度上的“地方性”。但要固化、強化以及優(yōu)化這種“地方性”對于我們寫作者而言有重要意義,同時也有較為繁重的任務。就這種繁種某種程度來講,并非是我們做了太少而是做得太多且并不正確,不是我們做得太慢而是太快卻又有誤??赡軇h繁去減而大道至簡,正視地方性本身的優(yōu)勢和趨勢,會讓我們在珍貴的“地方”映射出更多“地方性”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