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想當個作家。非常非常地想。
我當作家不是為了出名,而是因為熱愛文字。文字是個好東西。真的!如果你也喜愛文字,你就可以感覺得到,不管時間怎么流動,環(huán)境怎么變化,不管你是失意還是順利,也不管別人怎么對待你,只要你選擇了文字,他就會對你始終如一。始終如一??!除了他媽的文字,還有什么能做到這一點?沒有任何人能夠比文字更體貼、更忠誠、更善解人意。是的,沒人!自從我認識到這一真相,我就決定一輩子與文字做伴,做文字的情人,把我所有的想法和心聲都交付于他。
不幸的是,由于過于憨直缺少靈性,我始終不能找到一條途徑深入文字。對于這個情人,我只能追隨,無法把握。我的熱情看上去有點兒一廂情愿,這讓我很難過。尤其是當我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接近了一些真正的作家,看到某些人對文字不屑一顧,把他恣意蹂躪,文字卻有了快感,迸發(fā)出無比響亮的聲音,這真讓我自卑到了極點。愛人難,愛文字也不容易。我動搖了,甚至想到放棄。
你可能不理解放棄當作家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怎么說呢,我眼看就要30歲了,卻還是單身。我曾經(jīng)有過幾個男朋友,結果都無疾而終。報紙上每天都有誰誰誰為情所困而自殺的消息。我也動過這念頭。有一次我把藥都準備好了。但是,在最關鍵的那幾秒鐘,我猶豫了。思前想后,我把藥收起來,決定換一種生活方式,再最后嘗試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人生的意義。這是個經(jīng)驗。要是你不想活了,想了結,你盡可以去想,但是,在最后關頭,你挺住,就當是鍛煉一下自己的耐力,忍住……我保證,一過了那個點兒,你就不會一根筋了。
我應聘到一家書店上班。因為專心工作,不久就受到同事、顧客和領導的好評,年終被評為優(yōu)秀員工,還得到了300元獎金。我把這筆獎金全部用來買書,因此度過了許多個不眠而安然的夜晚。
我所在的那個書店很不一般,它面積廣闊、陳設高雅,書籍門類眾多,簡直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百科知識供給站。在這里,你幾乎聽得到思想的聲音。這里常常匯聚著許多知名的文人學者,普通人也把到這里來消費看作一種資歷。我發(fā)現(xiàn),再沒有比在書店上班更適合我的工作了,也再沒有誰比我更適合這個工作。每天能靠他——文字那么近,我特別心滿意足。但是,放棄當作家的想法仍然使我困惑。因為對一個人來說,感情必須有所寄托。對我而言,愛人,或者愛文字,二者必居其一。
理想的失落使我的大腦一片空虛,同事們都說我看上去有些神不守舍。每天,我的軀殼挺立在一堆堆書垛之間,空洞的眼神平視著落地窗外的行道樹。早晨,太陽光在樹的這一面,傍晚,光在樹的那一面。我想,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光陰流轉。那天,我又垂手站立在兩個書垛之間,眼睛望著落地窗外。這時,一個中年男子走到我身邊,慢聲細語地說:你好,請幫我拿本書可以嗎?我收回散淡的視線聚焦在男子臉上。
他魁梧的身材稍稍向我傾斜,白皙的面龐帶著微笑,極薄的嘴唇抿出一個微微上翹的月牙兒。可以。我從角落端出一把升降梯,跟隨他來到“美術類”書架前,那里站著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向我指著書架頂上說:就要那本。那是一本鋼筆速寫畫冊,因少人問津而被束之高閣。我抽出塑鋼梯,登梯取下畫冊。畫冊上蒙了一層浮灰,我拿抹布揩了遞給男孩。男孩接了書翻看,書太大,男孩拿著有點兒吃力。中年男子說,來,給我。他攤開一雙大手,那雙手真的很大。男孩把書放在他手上,就像一本曲譜擺在了譜架上。男孩一頁一頁翻看。男子問:喜不喜歡,喜歡就買。男孩沉著地說:我看看。男子由他看,側過臉來問我:這書多少錢?我在他手上掀起畫冊看了看告訴他80元。男子露出吃驚的表情:這么貴!男孩說:買吧。男子縱容地說,好,買!那你可要好好學,不然太對不起老爸了。男孩頭一揚,說:我將來出國一定帶上你。男子說:好!有志氣,老爸等著。這一大一小的對話聽起來和氣隨意,讓我暗生歡喜。生活中這些細碎的美好總是給我莫名的感動。不料就是這么一分神,我的手一滑,右掌心被梯子的尖角劃破了,殷紅的血從傷口滲出來,在粉嫩的掌心上刺目驚心。男子哎呀一聲,俯身察看。我翻過手掌搖搖頭:是我不小心,不要緊。男子說,要包扎一下,你有沒有創(chuàng)可貼?我不以為意:沒事。他不再說什么,領著孩子結賬離去。
掌心的創(chuàng)口不深,血滲出不久就凝結了。我不時攤開手來欣賞那條優(yōu)美的紅色血線,感覺到脈搏在傷口處跳動,好像那里另外有一個小小的心臟。
我沒有想到男子會回來。半小時后,他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把一包邦迪牌創(chuàng)可貼遞給我,說:快包上,不然會感染的。我驚訝地推辭。男子說:拿著吧,我特意到藥店去買的。我不得不從他手中接過創(chuàng)可貼并向他道謝。他又說:最好去打一針破傷風,現(xiàn)在是春天,要當心點。我笑了,笑他小題大做,不想他卻說:我以為你不會笑呢,你笑起來像個小孩子。這話有些異樣,我臉上的笑容跑進心里,漾出深深的漣漪。他又說:你請假吧,我?guī)闳シ酪哒荆矣熊?,很快的。我說不用不用。收銀臺里的同事在竊笑,我的臉在發(fā)燒。經(jīng)理正巧經(jīng)過,看到我們問:有什么事?他搶著說:她把手劃破了,必須打針防止感染。經(jīng)理看了看我,那你去吧,這里讓陳芳頂一下。我還不肯。他急了,口氣強硬地說:不行!你必須打針。經(jīng)理意味深長地打量著我們兩個人,說:去吧去吧。我只好跟他走。
一輛锃光瓦亮的奧迪A6停在書店旁的巷口。我習慣性地打開副駕駛室的車門,心里突然涌起一絲疑慮,我連這個男人是誰都不知道,就上他的車,萬一他一路狂奔……不容我多想,他已經(jīng)發(fā)動汽車,我關上車門,車子拐個彎上了馬路,咔嗒一聲輕響,四扇車門全被中控鎖死,車速猛然加快。
小時候我有過許多奇想。關于找丈夫,我是這樣想的,一個女人至少應該有3個丈夫,一個做頭發(fā),一個裁剪服裝,一個開車。長大以后才發(fā)現(xiàn)理發(fā)師,裁縫,駕駛員都可以雇傭,完全不必交付終身。但是我堅定地認為我的丈夫必須會開車,在我眼里,男人與汽車是最相得益彰的組合。基于這種觀點,我對駕駛狀態(tài)下的男人很容易產(chǎn)生好感。
事實證明我的顧慮完全是多余的。防疫站之行充分體現(xiàn)出張山是一個可靠、果斷、心細的好男人。自從帶我打過針之后,張山就開始天天給我打電話。盡管我告訴他,我們上班時間不準接私人電話,可他還是照打不誤,害得我時不時一溜小跑到收銀臺接電話,還得應付同事的取笑。有兩次我接電話時,經(jīng)理明明看見了卻視而不見,這更給我壓力。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這個可憐的老女人終于有下家了。其實我有口難言,張山是有婦之夫,而且,他對我也沒那種心思。
張山的電話千篇一律,手好點了嗎?還疼不疼?工作忙嗎?累不累?永遠是這幾句。偶爾有幾次,他到書店來,也不買書,就跟我閑聊,這使我很窘迫,一來影響我工作,二來引人誤解,人家都當他是我男朋友??墒窃谛牡桌铮矣峙沃麃怼N液镁脹]有跟別人像樣地談話了,日子過得暗無天日,他來了,我終于可以浮到水面上來透透氣。
張山跟我說得最多的是他太太。你看,我下班不回家,她也不找我,根本就不關心我。張山說他發(fā)現(xiàn)她有婚外情,掌握了許多證據(jù):手機短信,他不在家時人家打到家里的可疑電話……有幾次他出差中途突然提前返家,到家就接到男人打來的電話,一聽他的聲音就說打錯了。他問她。可是她卻拼死抵賴,說自己也不知道那些電話是怎么回事。他要離婚,她死活不肯,可是又不真心對他,只是貪圖他的房產(chǎn)錢財。我很氣憤,天下竟有這樣厚顏無恥的女人,自己水性楊花紅杏出墻還要抱死男人不放手。我給張山出主意:跟她分居,一年以后上法院起訴準行。張山盯住我:你怎么懂得這個,小小年紀。我沖著法律書架一揚臉,那兒多的是,看唄。張山的嘴又撇出一個月牙兒來,小機靈鬼!
書店晚上十點半打烊,張山堅持送我回家。有車就是方便,坐大巴近一個小時的路程,轎車20分鐘就搞掂了。有一天晚上,天氣好得叫人舍不得,張山提議去東山轉一圈,我欣然同意。車子行駛在幽深的林蔭道上,山下城市燈火璀璨,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氛襲上心頭,令我頓生不知今昔何昔之感。是時明月高懸,星河墜地,竹林搖風,山嵐縹緲。良辰美景當前,張山卻愈加消沉。
她不該這么對我!
他說著一拳砸在方向盤上,車里的空氣為之一震。
你不必為了別人的過錯而懲罰自己。
他俯身趴在方向盤上,不讓我看見他的臉。
以前也很痛苦,但還是下不了決心,我真是太愛她了,把我一生的幸福都交給她了……現(xiàn)在,我希望重新開始,可她就是拖住不放……是你,讓我看到希望。
過了一會兒又說:
對不起,你千萬別誤會,我不是對你有企圖,我心里太苦了,不說出來憋得難受,你讓我看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好人……我是什么人,怎么能配得上你。
對我來說,伴侶是未婚男人還是離婚男人都不是問題。問題是,張山還沒有走出婚姻圍城,而且,他也沒有追求我。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為他動了心。在我看來張山是個簡單實在的人,他本該享受簡單的快樂,可是失敗的婚姻卻使他處在感情的漩渦之中難以自拔。而我自己也可能被卷入這漩渦。
我清楚這樣下去非常危險。我得找個人商量商量。我想起了表姐。我與表姐在學生時代最要好,無話不談。后來相繼畢業(yè)、工作、戀愛,來往也越來越少。表姐結婚后搬到新城區(qū)居住,繼而生孩子,相夫教子,我們幾乎一年也見不到一面。但我相信,她仍然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性情的人。表姐一向極有主見,我想聽聽她的意見。
我給表姐打電話,約她見面。表姐說她正想在星期天和姐夫一起帶孩子去公園放風箏,約我也去公園見面。
然而到了星期天早上,情況發(fā)生了變化。表姐夫不見了。他本該在早上八點鐘下夜班,八點四十分到家,然后跟表姐帶著孩子到公園與我會合??墒且呀?jīng)十點了,他還沒回家,他的手機也打不通。
我迅速趕往表姐家,路上經(jīng)過我們本來約好要去的那個公園。公園里桃花似火,綠柳如煙,春水洌洌,風箏滿天。唉,不能在綠絨絨的草坪上躺下來曬曬太陽,真讓人遺憾,但表姐夫的失蹤更讓我激動不安。
我心急火燎按響了表姐家的門鈴。門一打開我就問:回來了嗎?表姐唬著臉手拿無繩電話正和什么人講話。我以為是表姐夫,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表姐對著電話發(fā)火:他們肯定是到銀湖去了,死不掉的東西!我跟他講不許去不許去,他答應得好好的,結果還是去了……大四最不是東西!就是他講的不許帶老婆,這幾個人都是一個癖味……張衛(wèi)東沒去,他在家……媽的,死東西要么不要回來,回來非把他頭敲爛……
原來表姐夫不是失蹤,是不辭而別和朋友出去度假了。我以為既然表姐夫有了下落,表姐可以放下心來,帶上孩子,我們一起出去走走,時間還不算太晚。可是表姐卻一點出去的意思也沒有。她唉聲嘆氣,向我抱怨不該結婚,更不該嫁給表姐夫這個沒用的東西。表姐夫在家是獨苗,結婚后也沒變成頂梁柱,家中大小事情都靠表姐操心。
還是你聰明啊,不結婚多好,也不會生那么多閑氣。
我不說話,暗暗冷笑。她一定忘了以前是怎么在我面前炫耀愛情的。同時我也很失望,我的假是白請了,表姐這樣的心情,還能跟她商量什么??墒潜斫氵€不放我走,她逮不著表姐夫撒氣,只好對著我發(fā)牢騷,一邊數(shù)落表姐夫的不是,一邊不住地夸另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叫張衛(wèi)東,原先是表姐夫的戰(zhàn)友,后來十多年斷了聯(lián)系,今年過春節(jié)的時候偶然在路上碰見了,原來他也搬到了新城,失散多年的老戰(zhàn)友又開始來往。
表姐說,人家張衛(wèi)東對老婆才好呢,到哪兒都把老婆帶著,就算出差,一天也要打四五個電話回家,問她吃了沒有,在干什么,覺睡得好不好。有一次我們三缺一,把他老婆喊來湊腿子,一下午工夫,他打了不下三個電話,吵得我們都嫌煩了;而且,會過日子。他那么有錢,買東西還特別會算計,哪像你家姐夫,一個月就拿千把塊,衣裳要金狐貍的,皮鞋要鱷魚的,把錢瞎糟!
當初你不就是看中姐夫衣冠楚楚瀟灑精神的嘛。
精神個屁!繡花枕頭一個,噯,女人找男人一定要睜大眼睛,里里外外都看仔細才行,不然吃虧的是自己。
你看得還不夠仔細啊,姐夫他人不錯啦,舅舅生病住院,哪一次不是他守夜陪護。
這一點他是做得不錯,我承認,但是他不該偷偷跑到銀湖去吧,他是不想要這個家了!
銀湖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比銀湖更美麗的是湖上的船娘。據(jù)說一千多年以前,銀湖船娘就聞名四方,連皇帝都有所耳聞,下旨在銀湖邊建離宮,將船娘召進宮中尋歡作樂。一千多年后,當?shù)卣疄榱朔睒s地方經(jīng)濟,大力宣傳船娘特色,據(jù)說每一個銀湖船娘都溫柔熱情、能歌善舞,一時間,八方游客趨之若鶩。
我早就說過,大四這種人是損友,跟他泡在一起,遲早會走邪路。
那不見得,大四也喊張衛(wèi)東的,人家就沒去,今天一天都在家陪老婆呢。你不知道這個張衛(wèi)東,才有意思呢,寵老婆就像寵小孩一樣。他老婆不想要小孩,他就不要小孩;他老婆不喜歡燒飯,他就三天兩頭下館子;又會賺錢,又會干家務,有一次我們到他家去玩,就看他拿個拖把在擦地,他老婆躺在沙發(fā)上,一邊喝雞湯一邊看電視。我們都笑他,說他是模范丈夫,他手一攤:怎么辦呢,不能讓老婆累著哎。
乖乖,她老婆不要幸福死噢。
哼!表姐從鼻子里冷笑出來:所以說人都是蠟燭呢,他越是對她好,她越是不領情。
那為什么?
誰知道,反正他老婆就是陰陽怪氣,搞得多神秘多清高的。
她是不是特別漂亮?
什么漂亮不漂亮,你要是被一個男人這么寵,你也漂亮,嬌滴滴哪個不會啊。這都是命,命里攤到你有個好男人,你就享福,攤不到你就沒有辦法。我就是命不好噯,攤到這種東西……
表姐三句話不離姐夫,我只好運起聽而不聞功,把她的話都當耳邊風,心里在想張山。張山也是一個很細心很體貼的男人哪。
到了傍晚,表姐夫主動打電話回來了。表姐一聽見他的聲音就把電話掛了。連著掛了三次,電話不響了。表姐滿臉通紅,眼睛放光,惡狠狠地盯著電話機,心里不知在念什么咒語。過了一會兒,電話又響起來,她像個突然釋放的彈簧,跳過去接起電話就罵:你死掉啦!手機關掉電話也不打一個我怎么跟你……哎喲,是你啊……他們回來了?……不去!還吃飯呢,氣都氣死了,就是你家大四出的餿主意……是的,就是要治治他們,要批斗……好!就這么說。
幾個男人知道回家日子不好過,于是在飯店設宴請各位太太聚會,妄圖在一團和氣中冰釋前嫌。我想走,表姐說有人請客干嘛不去。說實話,吃飯事小,我倒真想看看熱鬧。你瞧,我沒當上作家,卻染上了作家的習氣。
綠島酒家的包間里煙霧繚繞。我跟在表姐身后進了包間,只聽一聲怪叫:喲,小姨子來了!難得難得。不用看就知道是大四,他那張嘴油滑得怎么也剎不住車。我懶得搭理他,抬眼掃視桌邊,卻是吃了一驚,大四身旁赫然坐著張山。
張山見了我也是一愣,繼而笑道:嗯?怎么是你啊?大四斜睨著他:嗨,兄弟,你什么時候認識我小姨子的?張山說:我到她店里買過書啊。表姐的眼睛先找到表姐夫,給了他鄙薄的一眼,才回頭朝張山一拍兩手:哎喲,我還跟她講了你一下午,原來你們是認識的。我驚疑地望著張山,心里掀起萬丈巨浪,血往上涌,臉皮繃得像一面鼓。張山不看我,呵呵笑了兩聲。
大四說:小姨子,跟我坐吧?
去你的!我掃了一眼,桌上只有一個空缺,在小青的丈夫和一個陌生女子之間。一桌人,除了張山和陌生女子,其余人都與表姐夫有十多年交情,我都熟悉。
表姐夫埋怨表姐,你只顧自己坐,也不曉得照顧人。干嗎?!表姐一副找碴模樣。表姐夫避開她,指著空檔對我說:你就坐那兒吧。又指著陌生女子:這是費莉,你要喊嫂子,張哥的太太。
費莉轉臉給了我一個禮節(jié)性的微笑。我的心又是一緊,恍然覺得與她在哪里見過,可是頭腦發(fā)昏,一時想不起來。她穿著一件水綠色細紗線衫,領口袖口都繡著波浪形花邊,飄逸而優(yōu)雅。我掃了張山一眼,在費莉身旁坐下。張山,不,張衛(wèi)東的臉隱在煙霧后面,看不真切。
服務員開始進進出出走菜,太太們迫不及待,對先生們發(fā)起了聲勢浩大的總攻,一致聲討丈夫們自私、無恥、不負責任的行為。小青的丈夫拉著自己六歲兒子的手,叫他勸媽媽不要生氣了。他兒子說:誰讓你惹媽媽生氣,你自己勸。小青把兒子一把摟過去:不理他,讓他到外面瘋去!他不要我們,我們還不要他呢!小青丈夫搔搔頭皮,擠出一臉苦笑。
怎么樣,惹禍了吧,這就是心猿意馬的下場!話一出口我自己嚇了一跳,沒想到語調這樣尖酸刻薄。
沒事,她過一會兒就好了。
小青丈夫故作鎮(zhèn)定。小青瞪他一眼,
你看看有沒有事,我今天不會跟你回家的!
那你跟哪個回家?
要你管,我跟哪個,我跟衛(wèi)東走!
一桌人都笑,除了我和費莉。
忽然他說話了。他說:衛(wèi)東是我以前的名字,現(xiàn)存我在外面都不用這個名字了。前年到福建,有個易經(jīng)研究會的會長給我算命,老人家仙風道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他說我叫衛(wèi)東不好,幫我改一個,就叫張山。你們以后叫我張山,不要再叫張衛(wèi)東。
這話分明是對我說的。實事求是地說,張山是在座幾個男人中最英俊也最精神的,他的臉白白凈凈,下巴隱隱泛青,講起話來沉穩(wěn)緩和,很有男人味。可是他的那位太太看上去卻過于嚴肅,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也不與任何人交談,總是怔怔地盯著某個不存在的物體發(fā)呆。我以為她這是故作姿態(tài),不想讓別的太太們難堪,畢竟在座的女人除了她,別人的丈夫都開小差了。
太太們窩了一肚子火,共同訊問先生們一天的行程和經(jīng)過。先生們承認喝了酒,劃過船,但堅決否認玩過什么花頭。太太們沒那么幼稚,質問:既然沒玩花頭為什么不帶我們同去,為什么關掉手機!先生們百般抵賴。不知誰說了一句,玩沒玩花頭,回家交公糧不就知道了嘛。又是一陣哄笑。
大四的太太說,對,吃完飯趕緊回家,交不出來看我怎么收拾你。她兒子向著媽媽,說:就是,交不出來要他好看!桌上笑得更厲害。當媽的說,去!吃你的飯,大人講話小孩子不要插嘴。
小青對大四老婆說,光交出來不行,還要看有沒有偷工減料。
大四說,你呢?你老公會不會偷工減料?
小青說,我才不跟他回去呢,他肯定打過野食了。
張山笑瞇瞇地問,你怎么知道。
小青說,我當然知道嘍,他我還看不出來,他都不敢直視我的眼睛,不是心里有鬼?我最敏感了。
張山慢悠悠吸了一口煙,道:敏感不好,敏感的人最容易受傷。
小青一把撲在張山肩膀上,感慨萬千,哎呀,真的!一點不假。人家都笑,問她受了什么傷。她就歷數(shù)從戀愛到婚后的種種傳奇,如何與家人決裂,如何未婚同居,如何跟蹤追擊找到情敵……說得眉飛色舞,繪聲繪色。眾人大笑不止。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費莉的情景。
大約是一年前,費莉在書店里詢問有關心理學的書。我指點她到生活百科區(qū)去找。當時她優(yōu)雅而又憂郁的神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我特別注意了她買的書,都是關于心理矯治的,有《敏感的人如何處世》、《婚姻的開始與結束》等。當時我想,這女人一定被婚姻問題困擾住了,像她那樣在婚姻中飽嘗痛苦,倒不如我這樣一個人自由自在好些。
看來張山說的沒錯,他與她的婚姻的確出現(xiàn)了問題。但是,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表姐說張山?jīng)]有孩子,那個十歲男孩又是怎么回事?
坐在包間里,我不是我了,我成了小姨子。小姨子這個稱呼像長了翅膀,在包間的上空飛過來躥過去,飽含了曖昧輕佻的情韻,美得就像手心里的那條傷口,它發(fā)出桃紅的熒光,貫穿著我的生命線。我變得有些不能自控,酒喝得很猛,說話帶刺,眼波流動,表情比平??鋸埵?。我搞不清自己的情緒,究竟是氣憤,還是失望,還是不甘?反正我不是我了。
座中只有一個人始終一言不發(fā),就是費莉。有好幾次,張山隔著桌子欠過身來,勸她吃點東西。她呢,要么雙唇緊閉搖搖頭,要么在喉嚨里不清不楚地哼一聲。再不,就是不冷不熱地回他一句:你吃吧。我不明白張山為什么還要這樣照顧她,既然想離婚,又何必這么情意綿綿。想想又覺得悲哀,多么偉岸的男人也逃不過漂亮女人的陷阱。
小青又在和她丈夫吵。她丈夫說我真的打電話給你的,你的手機打不通。小青說你什么時候打電話給我的,我早上打你電話你不接我才關機的。她丈夫說我中午就打給你了。小青不相信,從包里翻出手機開機查看。看著看著忽然哈哈哈狂笑不止,把大家嚇了一跳。她看到一條短消息,自己看不過癮,便讀出來給大家分享:
一個男人到海邊日光浴,幾天后,身上都曬黑了,除了穿著短褲的那一部分,于是他在一僻靜處把自己埋在沙中,只露出沒曬過的那部分,恰巧兩個老太太經(jīng)過,看見了,吃驚地叫起來:天哪,我二十歲的時候被這東西嚇得要死,三十歲時對它又愛又恨,五十歲想要卻得不到,現(xiàn)在,我七十了,它竟在這里野生。
大四一口酒噴出來,嗆得胖臉通紅:這段子真他媽的有水平。
我環(huán)顧左右,孩子們早跑出去玩了,幸虧他們不在。費莉的一張臉比修女還修女,讓人興味索然。有人問小青短消息哪兒來的。小青一指身邊的張山,他!
張山不說話,瞇著眼在煙霧后面微笑,笑容那么靦腆,簡直不是他這個年齡所有的。他看了看我們,垂下眼簾,過了兩秒鐘,眼鋒又掃過來,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費莉正冷冷地盯著他,足有三四秒鐘時間,包間里隨之降溫。
大四打哈哈:小費是文人,可能聽不慣我們粗人說話,其實這說明大家關系好,都不是外人。費莉的嘴角動了動,看不出是笑還是什么。張山沉聲說:她是文人,可是嫁給我,就是粗人。費莉停了一停說,看上去粗的人,未必真粗,其實我也想和你們一樣,笑笑鬧鬧多輕松,可是我的性格是這樣的,沒辦法,不過既然今天大家都這么高興,那么我也就喝杯酒助助興吧。
這個提議馬上引來張山以外的幾個男人一致叫好,特別是大四,忙不迭倒了一杯啤酒過來。費莉端起酒杯,想了一想,說,我這杯酒是祝賀你們幾位男士迷途知返,希望你們能經(jīng)受住考驗,婚姻歷久彌堅。小青的老公帶頭鼓掌,一桌人你來我往碰杯。
小青老公說,希望你和衛(wèi)東早生貴子,生個龍鳳胎,兒女雙全。表姐夫說,是啊張哥,三十九了,該要小孩了。費莉身子挺得筆直,仰面咕嘟咕嘟喝起酒來。大四喊,爽!張山看費莉喝個不停,急了,叫起來:混蛋!你——
他叫她混蛋。甜蜜、柔情、愛憐地叫她混蛋,像情人私下里捏著臉蛋兒親昵,又像父親教訓小女,外表威嚴內心卻懷著嬌縱和寵愛。這一聲混蛋大概是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愛聽、想聽,卻不一定聽得到的。而這個女人,對這牽腸掛肚的呼喚竟是理也不理,只顧一氣往下喝酒。杯里的酒晃來蕩去,她蹙著眉,好像那金黃色泛著泡沫的液體成了鴆毒,讓她難以下咽。
大四說,不能喝就作兩次吧。費莉還喝。小青老公說,小費你終于入鄉(xiāng)隨俗了。表姐夫說,嫂子,你太讓我感動了。費莉喝完酒,把杯子放下,說:我也有手機,以后你們有什么好玩的信息也發(fā)給我看看。張山說,好,回家我發(fā)給你看。費莉說,看你的多沒意思,要看就看人家的。大四哈哈大笑:不愧是文人,水平高。張山的臉被一團煙霧籠罩著,看不見了。自始至終,他一直都在抽煙。
表姐又問表姐夫,中午究竟在什么地方喝的酒,為什么講好不去的結果又去了。大四數(shù)落表姐:你不要這么霸道,男人有男人的空間,你看我,有七個老婆,今天在銀湖又看中一個。他太太在一旁笑,也不吼他,倒說:那你趕緊把我休掉算了。大四說:那不行,你是老大,下面幾個還要你管呢,你是紅旗,不能倒,我每個月兩千塊生活費交給你,公糧按時交給你,你只要給我把家當好,把小孩帶好就行了,這是我們家的基本國策,五十年不變,哈哈。
小青忿忿說:大四,這里面就數(shù)你花,你把我家老公帶壞了,我明兒到你家去吃住。好啊,我歡迎,她睡左面,你睡右面。大四一副刀槍不入的神情。想當初表姐夫還曾有意撮合我跟他,想起來都讓我心有余悸。表姐氣不過,嚷嚷說:都是男人,人家衛(wèi)東怎么知道在家陪老婆!大四說,他當然嘍,他老婆多嫩,哪像你們老不喀嚓。你放屁!表姐直直罵過去。小青沖大四說,哪個要找你啊,我要找肯定找衛(wèi)東,噢不是,找張山哎。說著掉臉對著張山頗具挑逗性地說:張山,哪天費莉不在家你給我打電話噢。張山還是笑瞇瞇的:小聲點,不要給她聽見。
我側目看費莉,她低著頭,好像一點沒在意別人說什么,只是不住撕扯手里的臺布。面前那塊一次性塑料桌布已經(jīng)是千瘡百孔,她還在一個勁撕扯,扯得不耐煩了,便用纖細的手指直直戳下去,一戳一個窟窿。我剛想跟她說點什么,她忽然說話了:不用等我不在家,想去隨時可以,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她說得漫不經(jīng)心,說著把手里的臺布一丟,兩只胳膊撐在桌子上,面若桃花目如星子,直視張山。我們分手了!好像知道人家沒聽清楚,她口齒清晰地又重復一遍。一桌人都呆掉了。
張山掃了我一眼,把香煙在菜碟里輾滅,站起身走過來:不能喝就別喝,醉了吧,我送你回家。眼淚從費莉眼眶里滾出,撲落落掉在水綠線衣上。她扭動身子推擋張山伸過來的手,哭喊道:家?哪兒有家?家在哪兒?那是家嗎?那是監(jiān)獄!你是看守!我是囚犯??!
費莉!——你干什么呀!張山一只手拉住費莉胳膊,語氣無奈中含著請求。大四沖他倆說:噯,不要吵,有話好好說嘛。費莉眼睛橫著張山:干嘛不讓我說,我們不是講好分手的嗎,你為什么不讓我走?我們根本就沒有結婚呀……張山表情肅穆,胳膊一掄把費莉拉了個踉蹌。
費莉抓住了椅子,與張山對峙著:你不要再裝了,你就是偽君子,是惡魔!
費莉我警告你——不要不識抬舉!把你當人你自己往豬圈拱!
哈哈!抬舉,你是太抬舉我了,大四往家里打幾個電話,你說大四看上我,林主任……啪!費莉的頭上挨了重重一下,腦袋歪到一邊,發(fā)卡也被打掉下來。
我驚訝得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大四和小青的丈夫沖上來拉張山。表姐夫剛一動作,被表姐扯了一把,站在那兒喊:張哥有話好好說不能動手啊。
大四橫在張山和費莉之間:兄弟,怎么搞的,兩口子好好……
費莉激動地高聲喊道:是我不好,他是正人君子,他有老婆還跟我同居……張山勃然變色,嘴里罵著去你媽的臭不要臉,撲上來劈頭蓋臉往費莉身上擂拳頭,大四他們拼命架住他,費莉已經(jīng)歪斜著倒下去,一只手扯住了桌布,杯盤碗盞都摔在地下,唏里嘩啦,酒水菜汁飛濺,女人們驚叫著躲閃。服務員應聲進來問出了什么事。表姐夫截住說,沒事,有人喝多了。一個孩子跑進來,也被打發(fā)出去。門又重新關上。
包間里一地污濁。費莉精致的細紗線衫的袖子浸在一堆毛血旺中,糟蹋得面目全非。她毫不在意,一下從地上跳起來,哭叫道:你們看!你們看看,這就是他干的!他這樣對我是家常便飯。她站在一地狼籍中,一把扯開了線衫,一顆鈕扣擦著大四老婆的面頰飛過去,啪地一聲打在玻璃隔斷上。所有的視線都射向綠色線衫中間,在那里,在白色絲綢內衣的邊緣,泛出一團團青紫,觸目驚心。
他說他老婆紅杏出墻,他要離婚,離了三年還沒離掉!他有孩子,就要我流產(chǎn)……
大四說,快把衣服穿上小費。
婊子!爛貨!你還有臉給人看?這就是你背叛我的代價!你這個賤貨!包間里如同滾過一陣風雷,閃電野火齊發(fā),燒得人心頭毛焦火辣。張山怒目圓睜,破口咒罵,兩個鼻孔張得像兩個黑洞,要不是有大四他們拉著,他準會像一頭獅子撕扯獵物那樣把費莉撕得粉碎。
女人們上前勸阻費莉。表姐說:不要在這兒鬧,鬧得不難看嘛。可是費莉還是高叫著:是!我賤!有人比我還要賤!想分手,又不肯放人走;打了人,又下跪起誓,說別人不忠實,到底是誰不忠實?偽君子!釘子般尖利的聲音在包間里回響,刺激著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張山猛沖上來,表姐嚇得一閃,張山一腳踢在費莉身上,她再次跌下去,倒在污穢之中,這一次,她沒有再爬起來,整個人匍匐在地上不成調地慟哭。張山被三個男人拽住,面紅耳赤,倚墻而立,眼里流出淚來??粗粋€大塊頭男人流淚,真讓人心酸。
費莉被扶起來,癱坐在椅子里。我拿了一疊紙巾吸她線衫上的湯汁,但怎么也弄不干凈。再也弄不干凈了,可愛的水綠色衣裳,我替這衣裳心痛。
有人擂門,進來幾個男人,虎視眈眈審視著包間里的景象。大四說:沒事沒事,這個弟兄酒喝多了,摔壞的東西我們賠,買單吧。
經(jīng)過了這場鬧劇,我的心沒法平靜,是疲憊?恐懼?消沉?憎恨????說不清楚,反正我打不起精神,好像數(shù)九寒天掉進了涼水盆,徹骨寒冷。又像有一只巨大的蒼蠅攫住了我,細長的嘴刺透進皮膚,分泌出黏膩的唾液酶,把我的五臟六腑都化成液體,接著發(fā)出咕咕的響聲,吸軟包裝飲料一樣把我給吸干了。我無法入睡,脫了衣服,看見費莉的身體,點著香煙,張山的臉浮現(xiàn)出來,戲謔、尖叫、咒罵、毆打、月牙兒一般的嘴角、醬湯汁里的水綠袖子……我心煩意亂,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個商場。
這個商場里全都是女人,顧客是,店員也是,除了那個男總管,但是他有一張長不出胡須的臉,又總是對顧客恭順有禮,對店員機械冷漠,看上去比女人還要女人,因此完全可以忽略,整個商場就是一個女兒國。我是商場里的店員。
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和她的母親,還有一位神情嚴肅的老祖母。祖母一進商場便毫不猶豫地直奔目標而去。那位母親則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顯然,她的購買欲十分高漲。小女孩不知怎么的,對我發(fā)生了興趣,我們倆聊了起來,于是那位母親就拜托我?guī)退湛匆粫汉⒆印N矣淇斓卮饝?。童音稚語給了我純真的快樂。不久,祖母夾著挑選好的物品徑直走了。后來,母親走過來接女兒。母親的頸項上掛著一條長長的項鏈。她托起鏈子,讓我看每個橢圓形白金鏈珠上的橄欖形褐色鉆石。在她托著鉆石的手腕上,還戴著一只嶄新的瑞士坤表,這兩樣東西把她襯托得雍容華貴,熠熠生輝。
送走了母女倆,我也準備離開商場。臨行前我想給自己買些東西。我看中了一些書籍,可是想到自己是漂泊之身,只好作罷。最后,我給自己買了一輛童車。我非常非常喜歡這輛車,它使我想起了童年。我騎著車上路了。
在路上,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對著我微笑,一群時髦男女坐在奔馳轎車里對我指指點點,發(fā)出驚奇的笑聲。我毫不理會,飛快地蹬著兩只小小的腳踏板……藏匿在心中的那個謎團,像熟透了的堅果似的突然爆裂,目標清晰地顯露出來——我在趕路,在接近女人最為寶貴而商場里買不到的東西——愛情!
很快,我拐上了另一條路,這條路正在整修,原本寬闊的路面被封閉了一半,另一半狹窄泥濘,有的地方坑洼不平,鋪著木板。我不得不小心,避讓迎面而來的拖拉機和摩托車,就這樣時停時行,繼續(xù)趕路。拐過一個彎,路面一下子暢通無阻,我的心情豁然開朗。
在快樂的行進中,我偶然回顧身后,身后的景象讓我大吃一驚:只見地面沉降得破破爛爛,好像原本松散的路基被嚴重超載的大貨車壓傷了;天空變成一面鏡子,清晰地映照著路面的傷痕。那傷痕刺目驚心,像一個沒有處理好的手術刀口。于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童車壞了,走不動了。我站起身來,把車拎在手里上下左右檢查,把龍頭三百六十度旋轉,可是無論怎樣擺弄,車子就是壞了,再不能騎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車身上有一個小小的商標,上面寫著兩個字:“天真”我知道目標就在不遠處,可是我已無法到達。焦急和失望像風暴在我的胸中鼓動,令我不能自已。
忽然間我睜開眼睛,看見窗外灰蒙蒙的天,聽見鳥兒啁啾。夢中巨大的悲傷仍清晰地壓在胸口,狼籍的酒席和桌邊人雜亂無聊的說笑也重現(xiàn)眼前……唉!鳥兒可以歌唱,因為它們有翅膀,可我只有雙腳,而四處遍地污濁。一股濕熱的液體從眼角傾瀉而下,撲落落打在枕上,像鳥兒振動著翅膀。突然,鬧鐘尖叫著指向七點。鈴聲讓我真正地清醒過來。謝天謝地,我該去書店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