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順文:為自由辯護(三章)

2013年05月25日 11時56分 

  如果讓我解剖自己的話,我是一個不講規(guī)則的人。我喜歡自由,所有寬闊的,遼遠(yuǎn)的,可以激發(fā)我無限想象的,都是我追求的:高山,大海,遼闊的湖泊,長河,大江,草原,高原,星星滿眼的天空等。每年,我都會抽出時間去看一些地方,只有在這些地方,我才能感到我的存在。

   我不需要一個真正安靜的環(huán)境,但是,我需要一個讓我內(nèi)心安靜的環(huán)境。我在火車上寫作,當(dāng)列車轟隆轟隆前進的時候,我仰望天空,沉思大地,筆底就流露出關(guān)于天地的思索。我在咖啡館的茶幾上寫作,當(dāng)悠揚的樂聲從不遠(yuǎn)的地方傳至我的耳畔,我的心就在這悠揚的節(jié)奏中慢慢趨于寧靜祥和。無論音樂怎樣響起,我都在這寧靜祥和中沉浸著,不為所擾。我自己比較得意的幾篇作品,像《父親的魚簍》、《母親的柳籃》、《在看得見你的地方徘徊》等,無一不是咖啡館里作出來的。我在大海邊寫作,《海邊漫步》就是海邊邊看邊寫收獲的成果??傊?,我沒有在家里寫出一篇讓自己點頭的作品。家人理解這一點很是困難,這也是我經(jīng)常和家人不諧的地方。

   我明白自己為什么喜歡在蒼茫或者人群熙攘之處寫作。因為在那里,我非常孤獨。與高山,大海,遼闊的湖泊,長河,大江,草原,高原,星星滿眼的天空相比,我,一個渺小的個體究竟是怎樣的微不足道?也正是因為這不可形容,不可緩解的孤獨,把我推向了近乎死亡的絕境。在絕境中,你才能夠認(rèn)真思考自己的出路。我什么都不會,除了寫作。所以,在不可挽回的絕望中,我的文字代替我站了出來,它用盡自己所有的能量,為我辯解,我像一個即將被處決的死刑犯一樣,為它的辯護滿懷感激。我默默地聆聽它的辯護,在內(nèi)心記錄了它所有的辯護詞和辯護技巧,當(dāng)它為我所做的辯護完畢以后,死神滿意地點了點頭,宣告我得以再生,于是,我重新活了下來?;钕聛淼奈遥阉鼮槲宜鞯霓q護詞整理歸檔,這就是我的作品。所以,在每一次寫作前,我并沒有處于一種多么激動的、多么熱烈的狀態(tài),相反地,我非常冷靜。我的生命依賴于寫作,依賴于比喻、排比、擬人、夸張,依賴于對死亡般孤寂的仇恨與對抗。所以,你應(yīng)該明白我多么喜歡寫作。我的每一篇文章,都是我從自己體內(nèi)取出的一顆子彈。當(dāng)它取出、擺放在你們面前的時候,我才可以在對生活的又一次感激中,淚流滿面,繼續(xù)揚帆。

   我們總是碰壁——工作中,我遍體鱗傷。別人工作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三,而我成功的概率大概不到萬分之三。如果你也處在我身在的境況,可能你早已倒了下去,但是,我沒有。每一次,當(dāng)失望甚至是絕望包抄了我的時候,另一個我就從我的身邊站了出來。那是我的文字。它撫摸我,拉緊我的手,親吻我熱淚盈眶的眼睛,熱情地與我相擁相抱。在它對我的娓娓敘說中,我的心平息了下來?;氐胶诎担艺J(rèn)真地記錄了它剛剛對我說的那些話,像癡人說夢般的話,照耀著我并讓我熱血沸騰。這些源于我自己之口、自己之心的話語,打動了我,也幸運地打動了一些與我有著相似境遇的人。

   我的愛情,是我一個永遠(yuǎn)不能愈合傷口上高高矗立的鹽山。在這里,我沒有貶低任何人的意思,也沒有貶低我自己。無論誰成為了我的另一半,都無法與我同甘共苦。我是人中的一個異類,我不愿意制約別人,也不愿意受制約于別人。我渴望自由,呼吸的自由,行走的自由,思想的自由。我愛過,也被愛過。但是,我愛的,從來沒有愛過我。愛我的,從來沒有被我愛過。我就是一個悲劇,如同時間,巨大的悲傷源于自身,卻又無法被自身消融。我的存在是一個錯誤,但是,沒有我,人們一樣也永遠(yuǎn)無法接近正確的道路。

   生活總是在你認(rèn)為并不遙遠(yuǎn)的地方向你招手。當(dāng)你真正奮力抬腳向她走去,你會發(fā)覺,她竟然遙遠(yuǎn)如同群山,而你永在山腳。無論目標(biāo)看起來多么渺茫,我們不要放棄前進。躺下去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可是躺下來以后,想再次站立,已經(jīng)毫無可能。躺下就是死亡,直立就是辯護,邁步就是重生。人生就是這樣一場漫長的跋涉——就是這樣一場又一場死亡的宣判與辯護。我的辯護詞充滿了對自由的向往,即使自由非常稀薄,如同空氣中純凈的氧分子。我相信,只有這些稀疏的純氧,才能讓人類的生命質(zhì)量得到真正海拔的提升。有一天,當(dāng)我不能為你們提供這些原料的時候,我的辯護詞也就枯竭了,那時候,我才會微笑著閉上自己的雙眼。

   今天,我再次來到一家咖啡館,在這個熱鬧異常的館里,我的耳朵聆聽了客人們聊天的聲音,喝水的聲音,嗑瓜子的聲音,打情罵俏的聲音,打牌的聲音,但是我的心卻只聽見了世界上唯一可以讓我動容的聲音——自由的聲音。多年前,我曾經(jīng)連續(xù)不斷地在咖啡館里寫作,現(xiàn)在,我又回到了多年前的狀態(tài),在人群喧囂的地方尋找真正的寧靜,尋找文字魔方里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次轉(zhuǎn)動之節(jié)。我相信,有一天我可能沉睡不醒,但是,我不會后悔,因為,在蒼茫浩瀚的宇宙里,我已經(jīng)切實地觀照過我自己,我的渺小,我的卑微,我的不足稱道,以及我的完整,我的尊貴,我的不可代替——世界是一個太極,我是我自己的太極。我的太極,發(fā)乎自由,發(fā)乎愛。

 

                     一個人的行走

   整整一座城市期待將我活埋,除了我的父母與我的兄弟姐妹。

   最初,我只是一個人的敵人。那個人與我所在的城市毫無關(guān)系。他成為我的敵人僅僅因為他不公正的自私。后來,我變成了兩個人的敵人。他們在不同的城市包抄我。我感到了失望。我是一個平凡的人,但是當(dāng)我擁有了這兩個敵人以后,我平凡的夢想已經(jīng)被徹底打碎了,我平凡的生活也從此終結(jié)。接下來的日子,我只能過一種不再寧靜的歲月,在一種假裝沒有敵人的狀態(tài)下生存。但是我感到,真正的敵人已經(jīng)無時不在,他們在我平靜生活的海底掀起了永不停歇的波濤,而你們在我的臉上所看到的,卻是波瀾不驚的海面。不公允的話語統(tǒng)治了我的海岸線。我被一代人中缺乏良知的兩個人歪曲和玷污,并永遠(yuǎn)無法期待刷清。在網(wǎng)絡(luò)的某個空間,或者電腦的某個芯片里,謾罵和詛咒正像森林大火一樣蔓延著。而今,我被一個城市徹底劃在了版圖之外。我成了一個城市的死敵。黃昏來臨時分,它對我關(guān)閉了迎接遠(yuǎn)道而來歸人的最后的城門。我的名字被這座城市悄無聲息地抹殺了,被抹殺的,還有我的過去與未來。這座城市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同行們樂意看到我的消失或者死亡,因為惟其如此,他們才可以更加舒暢地呼吸空氣,更加大聲地在人群聚集的會場上談?wù)摴沤?,并且更加瀟灑地在酒桌上舉起手中的杯具。

   現(xiàn)在,我在我最熟悉最飽蘸深情的土地上,承受著被背棄的痛楚與不安。我孑然一身,踽踽而行。每一天,我呼喚著往昔朋友的名字,一步一步地走著。我把他們的名字和我走過的一條又一條道路聯(lián)系起來,和這些道路上的柘樹、樟樹、大葉女貞、紫葉李、懸鈴木對應(yīng)起來。我不想失去他們的影子,但是,鐵的事實告訴我,我的心里,從來沒有失去過他們,但是他們的心里,我已經(jīng)化成灰燼。我陷于萬劫不復(fù)的黑暗與孤獨。我向朋友們發(fā)出的熱情邀請的雙手,握住的只是永遠(yuǎn)不能消融的堅冰。我一廂情愿的溫度并沒有獲得禮節(jié)上的點頭與示意,于是我知趣地抽回。我把對他們的祝福與期盼全部寄托在我熟悉城市熟悉的景致上。我對一株燈籠草呼喚我中學(xué)時期的初戀女孩,對著一株金毛狗脊呼喚我三年的同桌,對著一株株翠云草、筆管草、井口邊草、石韋、盒子草、金錢松、側(cè)柏、麻黃等輕聲叫著我同舍的同學(xué)。我輕輕地?fù)崤鼈?,并衷心地告訴它們:整整一個城市,被它們的發(fā)言人蒙蔽了,你們成了發(fā)言人愚弄的對象。無論你們怎樣樹我為敵,我將永遠(yuǎn)是你們忠實的伙伴。無論你們怎樣詆毀我,我都不會且不屑把你們的名字變成我可以更加自在生存的本錢和工具。我甘于貧窮,并固守自己底線的靈魂,更不會出賣我記憶中的翠乇嬌花,明星亮月。

   我敢斷言,即使我在為我的朋友前后奔走的時候,人們,廣義的人們,仍然沒有放棄用語言的刀鋒對我進行瘋狂的削剝,用思想的矛一次一次將我射傷——我聽到我被撕裂的皮發(fā)出的嘶嘶聲響。我不能停下我的腳步——我不是意識不到自己的疼痛——如果我在為其行走的途中突然停下,也許他將無法走得更遠(yuǎn),這是我不愿看到的。我為良知而活,而非為我而活。我尊重并贊許一切把我當(dāng)做敵人的朋友內(nèi)心的陰險與狹隘。我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待這種卑劣的事件并坦然以一個當(dāng)局人的身份接受其磐石般的敲打。

   應(yīng)該明白一個不朽的真理:公眾的敵人,有時候,并不是真正的敵人;相反,他可能是大眾唯一不可或缺的朋友。有人將在漫長的攀爬中登上生命的一個巔峰,并舉卮為自己慶祝。就在這個時候,他會發(fā)覺他以前對于一個“公敵”憎恨的可悲與愚蠢——這一刻,他正處在先前被憎恨的位置上,他的感同身受,與現(xiàn)在的我并無二致。

   越是想忘記的,越難忘記;越是想記取的,越難記取?,F(xiàn)在,也就是我把內(nèi)心深處的朋友一個一個對應(yīng)在我身邊的這些植被,包括我熟悉的鐵線蓮、還亮草、播娘蒿、紅景天、谷精草、千屈菜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名字,變成了這些植被的名字。這個變化的過程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自然中每一花一木一枝一葉的面孔取代了他們的面孔,自然中每一蟲一獸一鳥一魚的聲音取代了他們的聲音。就這樣,在挽留一個世界的過程中,我獲得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和善的,它不生長謊言與嫉妒,它將指引著我一直向前,而我也將因為默默地付出獲得永不離棄的承諾。

   當(dāng)一座城市試圖將我埋葬的時候,我卻感到我的胸襟如同流暢的塤鳴一樣熨然。我感謝來自平庸肺腑的無邊憎惡,因為這緊緊的逼迫,我被迫走入了一個無人企及的世界。這個世界,恰恰是所有的人用盡終生力氣尋覓不得的地方。不端的眼睛與心靈在把我逼上絕路的時候,我卻發(fā)現(xiàn)了一條快速達到真諦的幽徑。被憎恨是一種幸福,也是一道催人深省的藥劑。這樣的捷徑,只深藏在葳蕤草風(fēng)與燦然花木中,當(dāng)你輕輕挑開這些貼在大地表面的什物,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走向必由的寬闊世界。

 

                       以哭吻你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無論何時,也無論他在什么地方。我相信,即使在一個人群擁擠的宴會上,那種表象的喧嘩與熱鬧不能真正的濡染我。它們進入不了我的內(nèi)心。人群熙攘的地方,我的感覺在加倍上升。就算我是一滴雨,我也會在下落的過程中,孤單單地落下來,然后,在朝著河流與海洋流淌的過程中,孤單單地滾動。我融入了什么?當(dāng)我審視自己,我會明白,除了空氣,我什么也沒有融入。詫異是孤獨的,甚至沒有回聲。我從黑暗中來,也向黑暗走去。你們看到的我,只是一個古怪的過客,一束驚異的光芒。突然亮了,突然熄了。

  懷有相同感覺的人,是這個世界的部分還是全部?在大街上行走,一個又一個人路過我,如同一滴又一滴雨。他們的眼睛里,充滿無助與渴望。他們渴望什么?遇見每個人的時候,尤其是女人,我多么想緊緊地走上前去,對她說一聲:“你好?!奔词故悄吧呐耍乙惨粯酉雽λf:“我們一起走會好么?”我經(jīng)常處于這樣的假想中:終于有一個陌生的女人接受了我的邀請,耐心地和我走過了一段長長的道路。在路上,我和她講了很多關(guān)于我的故事:我在八歲捉魚的故事,十六歲意淫女班主任的故事,二十四歲在女廁所窺視女人解手的故事,三十二歲騎馬的故事,四十歲在玉米人餐館偷餐具的故事,等等等等。我不再虛構(gòu)自己。我討厭被自己放大或者縮小。我像一個三歲的孩子或者表面溫雅的大學(xué)教授那樣自以為是,滔滔不絕。走著走著,花謝了,路結(jié)束了,我們來到了一家餐廳。我掏出了全身的現(xiàn)金,又透支了借貸卡上所有可以動用的儲備,請她坐下來,一起吃一頓簡單的飯。然后,我把所有的錢朝餐桌上一放,大聲對店老板講:“別找了,今天真開心?!?/p>

   悲劇的源泉與入??诰驮谟诩傧肟偸菬o法兌現(xiàn)。于是,我一次又一次跌落到現(xiàn)實的井沿。我在尋找什么?過去已經(jīng)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過去這個名詞和這個名詞里跳出來的往事的一撇一捺,一橫一豎??墒强傆惺裁捶捶磸?fù)復(fù)。有人傳言,她在一家大型連鎖超市工作。我就在一個午后,專程趕到幾百里外的那家超市。可憐的我,像個委瑣的賊,在超市每一層樓的每一個貨架邊找來找去。一想到我馬上會見到她,我的眼淚就要落下來??墒俏艺伊艘粋€下午,也沒有看到她的影子。超市關(guān)門的時候,星星開門了。我真想找個樓梯爬到星星的窗口去,爬到最高的那顆星星上,然后縱身一躍。我只是想問問她現(xiàn)在生活得好不好,我只是想再看一次她微笑的樣子而已——只是想再和她講述一遍我那些引以為豪的故事。

   她是誰?與我何干?我在什么地方見到過她?一切都還沒有開始,像某個荒謬的寓言或者傳說。我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存在過。但是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我尋找不存在的過去,一樣也尋找不存在的未來。我消耗了我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時間,在你們?nèi)チ藚s羞于啟口的地方。有應(yīng)招女郎的賓館,可以洗鴛鴦浴的桑拿池,條件不好但是色情味十足的洗頭房,燈光曖昧的按摩院。每天天黑以后,我就在這些骯臟的場所外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個孤魂野鬼,然后,乘我的身后沒有人的時候,選擇一個自以為安全的場地鉆進去。你猜不著,也最好別猜。我躲進這些地方,僅僅是想找到一個聽我講故事的異性而已。我們都是放蕩的種子。我們都需要自己的聆聽者。我們都是自己最初與最后的叛徒。我們都是孤魂野鬼。我只想告訴大家真實的結(jié)果。但是好多次,我被趕了出來。因為她們不想聽我講的這些,她們只想扒光我的衣服,然后,在抽干我體內(nèi)最后一滴后,扒光我濕漉漉的口袋。

   在所有我得意的故事中,我感到最不開心的一件就是把玉米人的餐具偷走了。那是兩把勺子。我所以偷走它們的原因,說來滑稽,我只是想讓餐館的那個留著劉海的女服務(wù)員發(fā)現(xiàn)我,然后等她朝我走來,大聲地責(zé)問我為什么要偷走她們的東西。我則會在歸還這兩把勺子的時候,告訴她我不是有意的,乘機多和她聊幾句,并借機記住她的工號、名字,如果有可能的話,我還可以記住她的電話號碼。然后,我會在合適的時候,邀請她聽我講故事。你可以認(rèn)為我有多么無恥荒誕。別人看來那些骯臟的故事,為什么我要當(dāng)成多么偉大的、多么純潔的事件呢,就像月亮的光芒或者斯多葛派哲學(xué)的思想?難道我真的寡廉鮮恥到如此不堪的田地么?

   世界并沒有從我的身邊奪走什么,因為我一無所有。因為我一無所有,世界一樣也不愿給我留下什么,即使是一個聽眾。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我才是我自己的講師,一樣我也是我自己的聽眾。我構(gòu)成了我自身所有的環(huán)境。當(dāng)所有的人都在拒絕我聆聽的請求,另一個我答應(yīng)了我。雖然聲音很細(xì)微,但是,我分明已經(jīng)聽得很清楚。當(dāng)所有的人都在拒絕我演講的請求,另一個我答應(yīng)了我。在他人的世界上,我是零。在我自己的世界,我是一,是一百,是一萬萬。

   人是世界的腫瘤?,F(xiàn)在,我成了腫瘤中的腫瘤。沒有人愿意正視一個蔓延病毒的品德。在我的身上,一切美質(zhì),我的勤奮、謙遜、好學(xué)、樂善都變成了可怕的罪愆與虛飾。我身體里足以制造七塊肥皂的脂肪、足以打制一根中號釘子的鐵、足以制成兩千根火柴頭的磷、足以除掉自己身上硫磺的跳蚤現(xiàn)在都成了他們眼中沒有和平利用的核武器。我蓄謀了什么?世界拋棄了我和成堆的垃圾,而我還在深深眷念之中伸長自己的脖子。我知道,我所以戀戀不舍的原因是我還有幾個沒有人聽的故事——那些故事,妙趣橫生,那是不同時期的我在不同地方所做的。我在八歲捉魚的故事,十六歲意淫女班主任的故事,二十四歲在女廁所窺視女人解手的故事,三十二歲騎馬的故事,四十歲在玉米人餐館偷餐具的故事,我在對所有這些故事的重溫中,重新度過了一次往日的純真。我在對所有這一切的回顧中,幸運地比所有的人都多擁有了整整一倍的人生與歷練。當(dāng)世界把我當(dāng)成虛無,置我于孤獨與絕境的時候,我卻獲得了雙倍豐盈的價值與意義:我成了耐心地和我走過了一段長長道路的女人,我成了在那家大型連鎖超市工作的她,我成了在玉米人餐館抓住我偷勺子的那個女服務(wù)員。我在與我自己的凝望與對視中獲得了快意,我在對自身的感激與擁吻中淚流滿面。

   世界,當(dāng)雨停以后,請用心聆聽我的銘恩。今夜,我必須對著神圣的祭壇,道出我的心聲:因為你的排斥與拋棄,我擁有了無與倫比的幸福與人生。我無法融入他人,但是,我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自己。我在一點一點審閱我自己的時候,一點一點地獲得了關(guān)于我、關(guān)于社會、關(guān)于宇宙的淺知:一切都來不及憂傷,一切憂傷的源泉,孕育著時間,也孕育于時間,而我能夠獻給你的,正是在時間長河中一個帶淚的吻。

   那吻,對于無盡的歲月,是一個瞬間,對于自身,則意味著永恒。

文章來源:江蘇網(wǎng)絡(luò)電視臺 責(zé)任編輯:高賽 【打印文章】 【發(fā)表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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