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書寫無疑是近年來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的一大亮點,老鬼的《我的母親楊沫》、閻綱的《美麗的夭亡》、汪浙成的《女兒,爸爸要救你》、彭學明的《娘》、劉劍波的《姥娘》、池莉的《立》等就是其中比較典型的代表。近期,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江蘇作家周國忠的長篇紀實文學《弟弟最后的日子》。這部以至親生死為描述對象的作品,以其“真的寫作”、“寬的寫作”和“慢的寫作”特色撼動人心,為非虛構的親情書寫增輝添彩?!?nbsp;
《弟弟最后的日子》所述人物和事件并不復雜。這是一個關于勇士和信仰的故事。它的主人公是“弟弟”家忠——一個年僅38歲的普通工人,一位在生命最后三年里向死而生、與癌癥抗爭的“真的勇士”。他淡定、坦然、執(zhí)著、堅韌,無懼生命衰亡,回歸堅定信仰,成就不凡人生。這同時也是一個關于家庭之愛、手足之情的溫馨故事。作為“大哥”的作者、大嫂、母親、大姐、弟媳、表哥等等,在“弟弟”患病期間為其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源于血濃于水的親情——“因為有親情,溫暖才存在;因為有溫暖存在,親情才如陽光般無私無悔”?!?nbsp;
如果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觀之,這部作品首先給予我的印象是“真的寫作”?!兜艿茏詈蟮娜兆印肥且徊糠翘摌嬑膶W或曰紀實文學作品,非虛構文學最為基本的敘述法則是它的非虛構性,而非虛構性的核心無疑是它的真實性。作者比較好地把握住了這一核心法則,不僅寫出“弟弟”罹患絕癥的殘酷之真,更寫出了“弟弟”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之真,還寫出了家庭手足的親情之真。對待罹患絕癥的人,一般的做法逃不出出于善意的“瞞”和“騙”,目的當然是希望患者能夠具有足夠的堅持力,不至于聽聞病情而身心俱疲。面對不幸患上多發(fā)性晚期肝癌的弟弟,作為“哥哥”在經(jīng)歷思想斗爭之后卻將真實病情和盤托出,一方面顯示出作者等家人不忍隱瞞的真實心態(tài),另一方面也寄希望于弟弟的堅強。作品將“弟弟”確診癌癥、投醫(yī)問藥、介入手術、病情惡化、不治身亡的過程詳盡道出,具有濃郁的紀實感。與此同時,作品還通過兄弟對話、弟弟福音講演、作者的自審自思、家人的關愛善行等言行舉止的真實敘述,將哲理與情感交融,充滿愛意、悲憫和反思。特別是第九章“重擔卸下了”將全文推向敘事高潮,真情迸發(fā)、催人淚下??梢哉f,這部作品因其“真”而見其“誠”。是真實的寫作,更是真誠的寫作。這樣一種“真的寫作”態(tài)度和寫作方式,也是對當下文學中存在的虛情假意、虛偽造作寫作的有力反撥。作者在該書后記中的一段話也能夠足以說明其“真的寫作”的意圖——“對于這本書的體裁,我沒有能力對它下準確的定義。如果非要下定義的話,那我就只能片面地認定它決不是小說,因它缺乏情節(jié)的虛構?!谶@種困惑中,我對自己說:我只是服從自己的心靈,忠實地記錄和再現(xiàn)了弟弟末后時光的種種情景。”作者在此所做的“非小說”的文體表白,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表明了其力圖真實與真誠寫作的意識。
“寬的寫作”,是我對這部作品的另一個印象。近些年來的非虛構親情書寫在描述對象、表現(xiàn)手法、視角切入、意蘊展示等方面顯示出不同樣態(tài)。這其中,有關至親生死問題的幾部作品也是各有千秋。在《美麗的夭亡》中,閻綱以一個父親的視角、用日記的形式表現(xiàn)女兒與癌癥抗爭時的達觀與堅韌,以及對家庭親情的不舍,寫得如泣如訴;汪浙成的《女兒,爸爸要救你》則表現(xiàn)的是作為養(yǎng)父的作者傾力挽救患白血病養(yǎng)女的感人故事。與作為文壇著名作家的閻綱和汪浙成作品相比,作為普通作家周國忠的《弟弟最后的日子》,其表現(xiàn)視角多有不盡相同之處,盡管三部作品描述的對象十分相似——至親的生死,傾力挽救生命的意圖明顯?!兜艿茏詈蟮娜兆印返臄⑹隽c在于,它極大地強化了宗教信仰的力量,而這一點在閻綱和汪浙成的作品中基本不構成為一個基本要素?!暗艿堋痹凇八詈蟮慕甑臅r間里,他在研讀圣經(jīng)寫下為數(shù)不少的心得的同時,撰寫了二十多萬字的講稿,在家庭聚會上作了四十六次福音演講,……”“因著疾病的苦難,他得著了堅定的信仰;因著堅定的信仰,他忘記了疾病的苦難。他的肉體在不可避免地衰弱,而他的靈魂卻在不可遏制地成長和飽滿?!边@些文字旨在表明,支撐“弟弟”活下去的不僅是先進的醫(yī)療手段、大家庭的關愛護理,還有宗教信仰這個重要的精神支柱。不僅如此,這部作品還具有寬闊的闡釋空間,我們完全可以從文學、哲學、醫(yī)學、社會學、倫理學、心理學等維度對其進行闡釋。從這個意義上講,《弟弟最后的日子》體現(xiàn)出“寬的寫作”之特點。另外,文中兄弟二人談及信仰、終極關懷、人生意義、做人原則、處事態(tài)度等直指當下現(xiàn)實問題,尖銳而深刻,故它也是現(xiàn)實批判書、思想啟示錄,起到了“以小見大”的敘述效果。作者在這里寫下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痛失手足的悼亡文字,而是對一個人生奇跡的贊嘆,如第十章里作者對弟弟微笑面對病痛的內(nèi)在精神實質(zhì)的揭示——“弟弟因著疾病的苦難皈依了純正的信仰,從信仰的泉源中汲取支撐生命的力量和不屈的信念,塑造出一種平凡中顯尊貴的品性,由一個極為普通的百姓轉(zhuǎn)化為一個福音布道者,從而徹底改變了自己人生的價值觀、生命觀和世界觀,改變了自己的人生坐標和走向。他用忍耐而持之以恒的愛,化解了家庭乃至家族的信仰危機?!辽偈刮翌I悟了:思考現(xiàn)實的苦難僅是愛的現(xiàn)實關懷,思考生命的不朽才是愛的終極關懷?!贝怂^有信仰才美麗?!皩挼膶懽鳌笔棺髌帆@得一種意蘊充盈的效果,它使真實事件和人物的寫實除去了簡單描摹的粗陋,進而變得更為生動和豐滿?!?nbsp;
與當下許多快餐式寫作相比,我以為《弟弟最后的日子》是一種“慢的寫作”。這種“慢”一方面是指其題材。相對于報告文學和新聞,這部作品的題材基本不具有新聞性,因此,它不可能也不需要“快速”傳播。另一方面,這是指其“節(jié)奏”。“弟弟”患絕癥進入生命倒計時,本是非常態(tài)的人生,但作者呈現(xiàn)給我們的并不是充滿矛盾沖突、情節(jié)曲折、懸念迭起的快節(jié)奏,而用的是娓娓道來式的慢節(jié)奏。作品中大量非敘事性話語與寫實性細節(jié)結合,構筑出這種慢節(jié)奏。全文十章的敘述基本如此,特別是第三章“走上圣壇”里,作者引述大篇幅弟弟的演講筆記,細膩而又充分地顯示出其心路歷程;第五章“遺留在小河邊的歌聲”里大段的兄弟對話,涉及哲學、宗教、政治、家庭、倫理等諸多方面,在看似散漫的話語與節(jié)奏中,表達出新意,而這些涵義廣泛深遠的話語,必須要以慢的節(jié)奏甚至停下來的姿態(tài)細細品味。這種“慢的寫作”一方面與作者敘述的心態(tài)相吻合,他往往以中斷情節(jié)敘述的方式來強調(diào)思考的存在,強調(diào)作為主人公的“弟弟”的主體性存在。另一方面也考驗著讀者閱讀的耐力和思考力,迫使讀者在關注事件和人物的同時,更多地把目光投向思想的領地。當下文化環(huán)境中“快的寫作”、“輕的閱讀”比比皆是,《弟弟最后的日子》的“慢的寫作”卻為我們帶來不一樣的感受和不一樣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