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別
趙翼如
《行者》周刊不覺已走過兩年,出了95期。就要向各位道別了。
當初的“開場白”,就是《做點無用功》。
并沒紅火的目標,“行者”只是一個精神姿態(tài)。在喧囂中默默轉身,向生命的存在提問。和草木相遇,和本來的自己相遇。有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有不起眼的好玩……縱橫萬里后,才驚覺“那一切的一切,根源和盡頭,全存在自身的心里”。
關注無用的微微心動?!傲粢膺^月光下的樹影嗎?每一瞬間都完全不同?!?nbsp;
感謝大家的參與。千百條“讀者回聲”,是對《行者》的最好獎勵。
終究也是一段時光的紀念。多年后,也許會從發(fā)黃的紙頁中,驀然看見自己。
《行者》的“尾聲”,有畢飛宇、葉彌的祝福。
咖啡
我很少喝茶,喝咖啡卻有二十多年的歷史了,這個是有點假洋鬼子的。說起來真有點不可思議,在我還是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的時候,我就從書本里知道咖啡了。因為是讀書讀來的,我一直把“咖啡”念作“加非”。念錯了也無所謂,因為我從來就用不著它——在鄉(xiāng)下,誰會說咖啡呢。鄉(xiāng)村少年不只是知道“加非”,還知道“加非”神奇的功效,它提神,是讀書的上好佐料。
后來進城了,讀書當然很辛苦,想起咖啡來了。一喝,簡直就是打了雞血,通宵都不能入睡。不只是不能入睡,滿腦子都是狗屁不通的詩句,滋溜滋溜地往外冒。這一來就有點無趣了,我對咖啡最早的認識可不是什么飲料,而是藥。感覺自己沒精神了,或者說,打算熬夜了,那就來上那么一杯。我想說的是,那時候喝咖啡是奢侈的,一杯咖啡差不多是我一個星期的生活費。我最早渴望自己有錢就是在一家咖啡館里,我是這樣想的,要是有錢了,老子每天都要把咖啡端在手上,用東北人的說法,“可勁兒造”。
還沒等到我“可勁兒造”,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上癮了。因為上癮,我只能克制,一天最多兩杯,到了第三杯,無論我饞成什么樣,我都要堅決地扭過頭去。我認識一位美國朋友,本瑞德,他對中國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非常感興趣,一直想到中國農(nóng)村做一次長時間的田野調查,我說,你趕緊去,有什么困難我?guī)椭?。他的太太悄悄告訴我,他去不了,十二個小時不喝咖啡他的頭就疼。我望著本瑞德,他很健碩,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是一個病人,這個病很獨特,是咖啡病。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一個重大的事情來,那就是文化差異,咖啡的制作很麻煩,在中國的鄉(xiāng)村,你真的喝不上咖啡;喝茶很容易,可是,你到歐美去,無論多大的城市,你硬是找不到一杯開水。
幾年前,我和一個英國人鬧了一點小別扭,她很自尊,始終不承認自己的錯。突然有那么一天,她知道我要去北京了,她讓她的手下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有一個“特別的禮物”要送給我。這個“特別的禮物”是一位咖啡師。他很胖,神情恍惚,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樣子。他給我上了一整天的課,全是關于咖啡的。他擁有一臺編號為24、價值七十多萬美金的咖啡機。他在上課的時候不停地喝咖啡,可是,無論他怎么喝,始終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到了傍晚,我突然問了他一個問題,你一天要喝多少咖啡?他說,七杯。我說,為什么是七杯?他說,“醫(yī)生只允許”他喝七杯。后來聊開了,我知道了一件事,他哪里是什么咖啡師?他是一家貿(mào)易公司的大老板。公司在美國。我說,你為什么不呆在美國呢?他告訴我,兩年前,他離開公司度了一次假,一個月之后,他回到了公司,公司管理健康,一切運轉正常。他突然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問題——他的公司有他沒他完全一個樣。胖胖的、無精打采的老板笑著告訴我,我“他媽的”就是一擺設,完全沒有用。這個老板至今還生活在北京,公司在美國,管理健康,一切運轉正常?,F(xiàn)代的科學管理好不好?當然好,可是我再也沒有想到,它有一個神奇的力量,它能把“人”給管理沒了,管理成“他媽的”一件擺設。我很痛心,一直想安慰他,希望他能從咖啡里頭把自己撈出來,可是,我至今都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個成功的、腰纏萬貫的男人。我還是趕緊地安慰安慰我自己吧。
因為喜愛咖啡,在歐洲出差的時候,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吃早飯。我通常不在酒店里吃免費早餐,我喜歡到大街上去。這樣的早飯可以讓我更加接近歐洲人的日常生活。不得不說,歐洲真的寥落了。——每一天的早上,我都會看到這樣的景象:一個年紀和我相仿的中年男人進來了,因為是老客戶,他和店員之間是沒有對話的。埋過單,他就依偎在吧臺的面前,一只胳膊擱在吧臺上,目光癡呆。后來,店員把他的濃縮咖啡端到他的面前了,他什么也不看,依然是目光癡呆的,就那么愣在咖啡的面前,三分鐘,或者五分鐘。等到咖啡的溫度差不多可以入口了,他匆忙地端起了杯子,一飲而盡,然后,更加匆忙地離去。我總共見到過多少這樣的男人?真是數(shù)不過來的。
漢語里有一個詞,叫“酒鬼”,說的是那種失去了生活,終日泡在酒精里的那種人。我想補充一個新詞,叫“咖啡鬼”。因為能力的問題,我一點都不擔心我會成為一個“酒鬼”,但是,有一點我要小心,千萬別讓自己成為“咖啡鬼”。
誰開花?你開花!
那年冬天,我在屋后東北角種了一棵玉蘭樹,我對它充滿不切實際的盼望。這是怎么一回事呢?還得從頭說起。
我認識一個人,大家叫他J,他長得像撲克牌里的J,他住在西山鎮(zhèn)邊,平時游手好閑,只是四處游逛打探一些消息,做點掮客的生意。譬如哪家的地里有一塊碑石,哪家的院子里有一棵一百年的黃楊,又有哪家想賣掉祖上傳下來的一塊太湖石。找到下家,他就從中抽取手續(xù)費,有時還要欺上家瞞下家,從中渾水摸魚撈好處。因為什么都做,他也就什么都不精。
我屋子的東北角有塊半圓形空地,正好對著十字路口,我想在此種一棵常綠大樹。有人就向我推薦J,說他會給我找到。果然不久J就說,樹已找到,是農(nóng)民家院子里長的廣玉蘭,四季常綠的樹,又不長蟲子,胸徑有二十公分,最奇的是這樹半邊開白色的花,另半邊開紅色的花,沒經(jīng)過嫁接,是天然的。聽了這話我半信半疑又怦然心動。
于是就去西山見了J。這家伙有點鬼頭鬼腦,長得是像撲克牌里的J——形象有點仿佛,氣質可是猥瑣。
到那家去看了,果然一棵大廣玉蘭樹,因是初春,連花苞還沒有,所以不知這樹到底是開什么樣的花。這家人的態(tài)度也奇怪,一臉不情愿的樣子,說這樹長了二十幾年了,是開紅白兩色的花。我心里就有些后悔,掘樹掘到人家院子里去了,對不住人家。無奈已付給J三千五百塊錢,他說找好了人馬明天就挖過來。我也只好作罷。
第二天上午挖過來種上,一棵大樹,看著心里也喜歡,直說樹啊樹,雖說害你離開了主人家,但我會好好待你的。
我把二樓書房里的書桌搬了一個位置,正對著它,一抬頭就看到它。寫作累了我就看看它,想象它開紅白兩色花的驚艷樣子。家里來了人,我第一個就把它介紹給客人,一位女客還以它為題寫了一首詩歌,表達等待它開花的心情。
望眼欲穿里等來了開花季節(jié)。這樹枝頭上也孕著一個個小而瘦削的花苞,但不見其滋長膨大,反而日漸消瘦,最后萎黃了事。我無比心疼又無可奈何。
花事已過。剛過“五一”,它的狀況就一路下滑。葉子開始卷邊,干枯,掉落,先是掉了最下邊的葉片,后來掉了半邊的樹葉,我給它鋤草、培土、每天噴水滋潤。打電話找J,剛說樹的事,他就打斷我的話,說:“你最近寫了什么……”我只得另找了花工來治理這棵樹。花工在這樹邊挖了一圈淺淺的溝,探探土里的樹根,對我說,這樹根本沒法活的,按照這棵樹的高度,起土的根盤起碼要一米五左右才能活,而這棵樹的根盤一米還不到。J不舍得用起重機,只雇了幾個工人,用一輛小貨車搬運,當然根盤越小越好。
我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對樹道歉,是我的貪心害它離開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家,是我害它落到奄奄一息的地步。
我沒有馬上鋸倒它,懷著一絲希望,澆水、鋤草、松土,這樣過了夏天,它的葉子全落掉了。它光禿禿地來到秋天,我每天用目光撫慰它,希望它在金色的氣候適宜的秋天能出現(xiàn)奇跡,萌發(fā)新芽。冬天了,它干枯的枝條被風一吹就斷,我這才下了決心把它連根一起刨出來,四五個人抬著放到屋門前,我不舍得把它送人,放在屋子前面,它不會感到孤獨,我的小貓們天天都在它身上玩耍打鬧,把它當一樣大玩具。我常見得它會高興的。
又到了春天百花開放的時候,有一天,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它的身上也開了花,開成一片一片。一朵一朵小圓花,潔白無瑕的蘑菇,潔白無瑕的蘑菇花啊……
https://kb.dsqq.cn/html/2016-03/07/node_128.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