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舊”
趙翼如
資深編輯、記者?,F(xiàn)供職于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一級作家。著有《傾斜的風景》《有一種毒藥叫“成功”》等,曾獲冰心散文獎。
辭舊迎新之際,我竟無端懷戀起那些迷人的“舊”。
百年老屋。水磨石。原色磚。發(fā)涼的木門把手,提著童年的燈籠……
一只虎頭鞋也忽然讓我心疼了。一塊藍印花布,隱約映出祖母的眼神;一卷手繪圖紙,留下老父60年前的筆痕。(這份父親的“大學作業(yè)”,其精密漂亮,使得兒孫認定是電腦所為)
手藝活鏈接起對傳統(tǒng)的感知。溫潤“手澤”里,存著凹凸有致的日子。凹凸,可否抵御現(xiàn)代標準件的光滑?
可惜這時間的痕跡,已慢慢脫落。
收藏的青花瓷,持續(xù)著從前的回響。那藍印花布,已嵌入我的書房椅背。古老茶壺正飄出茶香,從民國一直散到今天。
本期《行者》,有陳曉明、林那北的舊話新說。
本土與世界的碰撞
諾貝爾文學獎前主席謝爾·埃斯普談道,“只有本土與世界的碰撞,才會出最好的文學?!?nbsp;
中國文學在鄉(xiāng)土敘事這一維度上抵達高度,這一點毋庸置疑。這是由莫言、賈平凹、張煒、閻連科等人標示的高度,但他們的同代人,那一大批知青作家呢?上世紀90年代大部分沉寂了。我以為,知青作家群是觀念性的一代人,他們從觀念出發(fā)來理解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來建構他們的文學觀念。但只是現(xiàn)實批判的觀念,而沒完成文學的現(xiàn)代派觀念的轉型,沒有上升到文學的現(xiàn)代主義觀念層面去展開文學探索?,F(xiàn)代派那批作家劉索拉、徐星則曇花一現(xiàn),因他們也沒現(xiàn)代主義的形而上的哲學觀念。60年代的那批作家:余華、蘇童、格非等,以他們的方式調和了現(xiàn)代主義經(jīng)驗,即用歷史記憶與現(xiàn)代主義的審美表達方式加以重構。他們本可完成中國文學在藝術上徹底革新,但因時代的氛圍和市場化潮流的形成,對他們的現(xiàn)代主義追求構成了壓迫,迫使他們后撤,這一后撤的結果,是他們的現(xiàn)代主義的經(jīng)驗也越來越稀薄,個人經(jīng)驗、“中國故事”、對語言的掌控力構成了寫作的主要資源。
史鐵生走向形而上的探索,沒得到更有效的關注和支持,因為沒人對現(xiàn)代主義的小說經(jīng)驗還能大膽首肯,這也是一個遺憾。
莫言小時候在村莊里長大,十幾歲上山放羊,常跟母親去鄉(xiāng)村的集市上討生活。閻連科在耙樓山的村子里勞動,他就像土地上長出的莊稼。賈平凹十八九歲還在田里的小道徘徊,一次次招工的希望落空,他覺得自己是個無用的人。鄉(xiāng)村經(jīng)驗在中國作家中并不鮮見,但誰又有這幾位對現(xiàn)代小說的感悟力呢?
在傳統(tǒng)頑強的英國文壇,詹姆斯·喬依斯說過:“我反抗英國的成規(guī)積習,不管是文學成規(guī)還是其他成規(guī),都反抗,這是我的才能的主要源泉?!边@一說法深得特里·伊格爾頓的贊賞。他認為詹姆斯、康拉德、艾略特、龐德、葉芝、喬伊斯以及貝克特,“他們能從外面審視英國本土傳統(tǒng),出于各自的目的將傳統(tǒng)的東西客體化或占有,既疏遠又進入英國文化,而在虔敬這一傳統(tǒng)中長大的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他們能夠把英國本土傳統(tǒng)看作一個問題對象,而不是一筆需要保護的遺產(chǎn)。”
《檀香刑》里的傳統(tǒng)形式和地方習俗,《受活》里的具有反諷意味的民族性,《一句頂一萬句》里的小敘事和敘述轉折,這些東西恰恰是在“現(xiàn)代”的視域里展開的探索。上世紀90年代以來傳統(tǒng)的復活,很容易復活到現(xiàn)實主義的成規(guī)套路中。只有在少數(shù)作家的作品中,可以領會到與現(xiàn)代主義碰撞過的傳統(tǒng)究竟是何種情形。從中可以看到他們與馬爾克斯、福克納、卡夫卡的潛在對話,那些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具有當下活力的傳統(tǒng),恰恰是經(jīng)受到現(xiàn)代主義觀念的撞擊、重構。
間歇式閉關
朋友小華開了個小酒吧,我應邀去探望。西北農(nóng)林大是民國時期建立的老校,周邊小飯館小旅館林立。
我待了三天。入住的第一天中午,曾試圖看電視,但發(fā)現(xiàn)一片雪花丁點信號沒有,我問房東老太太,她說沒通信號,電視只是個擺設。我對于沒手機沒電視的環(huán)境完全適應,有時甚至會有一種異樣的通透感,我不想說什么“回到內心”之類的,不是忌諱這套俗嗑兒,是真沒覺著自己有什么“內心”,難道就這么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回到”沒心沒肺不好嗎?
沒了手機電視,似乎一下子就可獨處了,這應也算是一種間歇性閉關吧,我曾叫嚷了多年并孜孜以求的“閉關”,如今竟變得如此便捷,可以說手指一按就能做到。
我就這么“閉關”三天。小院很安靜,還有兩三家房客,都是男女學生,我偶爾見到,他們都很安靜,似乎還透著那么點小心翼翼,安安靜靜地出門,或買了什么安安靜靜地回房間。
我坐在三樓房間門口的凳子上喝茶,天井里幾株粗壯的竹子剛好竄到我面前不遠的欄桿外,陽光映射在青綠的竹葉上,我有時會抽一支煙,煙是好煙,芙蓉王,是小華在酒桌上散的。臨走那天中午,下起了小雨,我看著雨滴落在竹葉上,再一滴滴滑下去……忽然想起,當年王陽明的竹子是否也有點這個境界?當然,我和心學大師王陽明不可同日而語,人家是面對竹子凝視了七天七夜直到一頭暈倒大病不起,由此對宋明理學悟到點滴心得,我不過每天呆坐兩小時,覺得頭天的酒緩了過來之后,溜溜達達下樓,半晌之后酒桌上又是一條好漢……
下檸檬
之前對檸檬的認識來自超市水果架,它們像一顆顆動物瞪大的眼,皮雖粗糙不平,卻只有元氣大盛的軀體內才能溢出這等光澤。飛人劉翔在賽場跑得正歡時,曾有過一臉粉刺的尷尬時期,我從電視里看到他,腦中不由自主就冒出檸檬來。
水果是用來吃的,讓牙齒在與果肉碰撞間一下一下充滿制服與占領的成就感,味蕾也趁機加入狂歡。檸檬卻不會讓人得逞,再強大的牙齒都避之唯恐不及。它是僅靠一腔汁液橫行江湖的水果,卻打出了一片天地,尤其被高級酒吧飯店的大廚們所器重,烤魚時擠幾下,飲水時切幾片,不消說就有了幾分生活品質的標志,身價立馬上升。
小院子只剩邊角,有一點小空間容下濃縮型樹身,它們正好。
一口氣買了八株,然后開始眺望。沒幾天鄰居來提意見,說這檸檬長大了,樹枝會伸過圍欄,把她家院子遮去一半。
嚇一跳,以為連圍欄的高度檸檬們都無法企及哩,居然會伸過墻,而且是“遮”。
只好去買來立式花盆,分家似的各盆分種一株。很快長出花苞了,粉嫩微紫,綻開后花卻是細白的,清秀中透著幾分鄉(xiāng)野淺薄的粗鄙。有點小意外,從沒哪首詩贊美過檸檬花,我就把這茬事給忘了,以為它不結婚也能生子,卻原來人家規(guī)矩地按部就班,花期如期而至。等到花落,花蒂上就有一截深綠色的小棍子,貌似枝丫,卻是檸檬果的幼年期。
有一株長勢最猛,但沒花。這怎么能行,把花開最盛的一盆移到它跟前。能傳遞正能量嗎?結果,新移過去的那株居然轉眼泯滅濃烈花事,連小果子也不知去向。
鄰居家門外有一株種在盆子里已幾年的檸檬,從未開花結果。她曾揚言要把它丟掉,卻忽然滿樹花朵齊放,并次第結果。那天她笑呵呵地感嘆草木的靈性,一嚇,就尿了。
那么我家這兩株呢?如果它們繼續(xù)消極怠工,我也得放大招,不嚇一嚇,還以為我好欺侮。
幾個月過后,那株依然保持荷爾蒙過剩的態(tài)勢,枝丫向上橫沖直撞根本停不下來,至于花至于果,它還是忘到腦后去了。我忽然覺得它是個貪玩卻不在乎男婚女嫁的老處男,堅守一份真性情而不向世俗低頭??謬樣杏脝??鄰居那株檸檬花開是開了,果結是結了,陽奉之后卻是惡狠狠地陰違——果子很快就紛紛落地,勉強留在枝頭的不過三顆小侏儒,僅拇指大,卻已黃透,蔫頭蔫腦地站在他家門外丟人現(xiàn)眼。
所以算啦,我索性慈悲點,放它一馬。
另一株移近去的檸檬卻有了意外,左右以及下方各冒出一顆果,彼此構成一個等腰三角形。果實在成熟變色前,都與各自葉子的色澤接近,這結論可能會被老果農(nóng)反駁,但我看進眼里的番石榴是這樣,無花果是這樣,檸檬也一樣,它們隱于葉子之下,不細瞧就混同于葉子了。是果子主動尋求的掩護,還是葉子大包大攬的貼心呵護?我發(fā)現(xiàn)檸檬樹有喜時它已有小拇指大了,然后不急不躁地慢慢長,終于有拳頭那么粗大,卻仍是青綠色的。從它旁邊走過,會被它身上的刺劃一下,疼得驚跳而起。喂,什么意思???是提醒我注意你的姿色還是餓了討吃討喝的?
至于其他幾株檸檬,真是不說也罷。其果子竟清一色僅掛一粒纖瘦丑陋的,這是約好的應付我?它們身上有刺,我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