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九十期

2016年01月19日 10時31分 

  有尊嚴的流浪 

  趙翼如 

  某國街頭一個場景令我震驚:幾個流浪漢趴在冰涼的地鋪上專注讀書。身邊是撿拾的舊報紙、酒瓶,一摞摞一排排碼得整齊,廢品袋上居然插著鮮花! 

  當?shù)氐腨君告訴我:那是些曾經(jīng)的大老板,破產(chǎn)后,自動選擇流浪來謝罪——真的就靠賣破爛為生,認為自己得為“泡沫”運行承擔責任。 

  這是一種有尊嚴的流浪。淤積的內(nèi)傷,從流浪中找到潰口。曼德拉說過:可以卑微如塵土,不可扭曲如蛆蟲。 

  以此謝罪,可能是一門改進世界和自身的藝術。 

  不妨反問,如今我們的重要對手,是不是自己?某些糟糕的現(xiàn)狀,是不是自己“同謀”的結(jié)果? 

  本期《行者》,有“開在冰雪里的花”——請觀賞朱偉、林那北的美文。 

  

  梅花 

  梅花開在冰雪里,在天最寒冷時,傳遞春消息。梅字,木為春,《說文解字》釋“每”,則為草盛貌,由此可理解,梅開意味著穿雪春回。南朝梁元帝昔日寫梅花的句子,用“人懷前歲憶,花發(fā)故年枝”。新花每發(fā)故枝,枝越老韻越厚——“老梅傍水茶牙,人那得,光陰似他。萬種思量,百年倒斷,付與殘霞?!蹦纤螀菨撨@首“柳梢青”的后半闕極耐咀嚼,百年倒斷,也未必有個因果。 

  春情欲寄梅花信。梅蹙小珠連后,花以冰雪態(tài)冷艷感人。蘇東坡說它“玉雪為骨冰為魂”;陸游換一角度,用“月兔搗霜供換骨”;我倒更喜歡楊萬里的“玉為風骨雪為衣”,翩翩隨雪而來。梅舒雪尚飄,從風還共落,梅花歡喜漫天雪,因此常與飛雪為伴。大雪紛揚一夜,朔吹飄夜香中,寒梅一枝斜橫疏瘦于朝窗雪光之中,才盡顯骨感?!把缴钌?,北枝貪睡南枝醒。暗香疏影,孤壓群芳頂。”我特別喜歡南宋詩人王十朋這個句子。陽光照到的南枝已經(jīng)醒了,北枝卻還在深睡中。 

  暗香、疏影是北宋林逋詠梅的名句。林逋大約四十歲歸隱而結(jié)廬西湖孤山,植梅蓄鶴,稱“梅妻鶴子”。林逋寫了許多詠梅詩,最經(jīng)典的就是《山園小梅》中這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此后文人往往都出脫不得此窠臼。比如蘇東坡所謂“紛紛初疑月掛樹,耿耿獨與參橫昏” ,王安石所謂“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而后人考證,這個名句其實脫自南朝陳江為的“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绷皱椭桓牧藘蓚€字,就成了詠梅絕唱。 

  梅格高韻勝,梅朵淡雅標致,趙長卿描述它“裁瓊妝白”,瓊是美玉;秦觀描述它“冰澌溶泄” ,“澌”是解凍春冰;李清照描述它“香臉半開嬌旖旎”,旖旎是溫存柔弱貌。梅之韻其實終究在瓊瑤瓣所襯托的嬌黃蕊里,其蕊含羞偷得春風,才有靜雅嬌嗔之態(tài)。梅蕊因此而“妝宮額”,嬪妃們?yōu)闋幹祛佉琅f,有個人惦記。 

  粉片妝梅朵,金絲刷柳條,古人以梅心、柳眼感應著報春。昔日元稹的《生春二十首》,寫漫雪梅心、柳眼鳥思,最后寫到濛雨細風中“柳誤啼珠密,梅驚粉汗融”,到李清照悼亡詞里,就變成“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趙明誠死后,李清照顧影自憐,梅窗空寂——“小風疏雨瀟瀟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陸游的滄桑感也深刻。他八十一歲時作《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兩首:“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薄俺悄闲∧坝址甏?,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绷钊诉駠u。唐婉薄命,陸游三十一歲那年便已病故,陸游這一生中寫過多少詠梅詩呢?花如舊,人空瘦,讀他的“定風波”詞:“欹帽垂鞭送客回,小橋流水一枝梅。衰病逢春都不記,誰謂,幽香卻解逐人來。 安得身閑頻置酒,攜手,與君看到十分開。少壯相從今雪鬢。因甚?流年羈恨兩相催?!?nbsp;

  

  想爭個長短 

  在自家園子種下青菜后,有個重大承諾,就是不打農(nóng)藥。 

  鄰居說,她全家的尿都是青菜的肥料。我家人少,但到訪的朋友比她多,且常是鴻儒大家。如果能向他們討點尿留下來,倒是青菜們莫大的榮幸,但,若是我敢開口,會不會把人家嚇得尿失禁? 

  好在有熟人建養(yǎng)兔場,兔子吃草,但排泄物一點不遜色,加工一下,就成了有機肥。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肥料原來還分有機和無機,有機來自動物的屁股,無機則來自化工廠。要嗎?要。 

  我在家里囤過書,衣服、鞋子,何曾想過要囤這么多屎。后院的角落有個空地,那就暫且堆在那里吧。 

  以前對植物我從來不求甚解,現(xiàn)在卻有親人般的牽掛,每天澆一澆水,慈祥地巡視一番,心里就踏實了。有時在外出差,心也蕩悠悠的,像家里有一群嬰兒,正等著我回去喂水。園子以外的花草樹木,和我一下子也都有了關系。如果土枯葉黃,頓時會感到抱歉,恨不得隨身掏出有機肥,就地喂養(yǎng)。遇到旁邊恰好有水龍頭,老腿一跨就過去,擰開了,可勁地灑。我相信自己已聽得懂土的語言,水澆下時它們吱吱響著,它們說爽啊好爽啊真爽。 

  一株樹一棵草只要安頓下來,從此就靜穆佇立,不思異處。它們其實也有腳,根就是腳,卻只是選擇向下走,走得隱秘而幽遠。一片片葉子不也似一張張翅膀嗎?在枝干上嘩嘩作響便是試圖掙脫的呼號,一旦跌落,才有了隨風而動的自由。枝干是葉子的領導嗎?從嫩到糙,從青到黃,葉子的一生就這樣完結(jié)了。枝干負責提供營養(yǎng),葉子負責光合作用,這是人類想當然的解釋。其實我們根本弄不清二者間到底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還是互相依賴與成就,更不懂葉脈間的幽怨與樹皮下的隱痛。 

  要是有一天,所有的樹、草和青菜都索求公平,欲與鳥一樣飛,與動物一起走,世界會是怎樣擁擠不堪?鳥的翅膀多不過葉片,動物的幾條腿比不過縱橫的根須——植物界也許早已精確統(tǒng)計過了,所以它們索性放棄行走,以此向眾親致敬,這一點我們感恩過嗎?肯定沒有,反而以“人挪活樹挪死”來為自己解脫,順便也嚇唬嚇唬植物。植物不是嚇大的,它們只是不想爭個長短而已。 

  我家的狗卡普,從沒把樹及花草青菜們看在眼里,不顧場合,后腿一翹就把尿當頭澆下。葉子濕了,枝干臊了。卡普這么對待任何人試試看,不把它狗腿打斷才怪,可樹與花以及青菜都不為所動,仍然謙謙君子般佇立。 

  這倒引出另一個問題:植物到底需不需要排泄呢? 

  有時在樹干上看到一點凝結(jié)的小膠質(zhì),那便是它的糞便嗎?很難下結(jié)論。也許它們把陽光、露水、肥料一口口吞進體內(nèi),每一絲每一縷都掰成養(yǎng)分,絕不舍得排出去,循環(huán)往復,自產(chǎn)自銷——相比較,不是活得更有尊嚴?當然也因此活得更有質(zhì)量,簡直是更高一級的活物。 

  可它們卻堅持把生殺之權(quán)謙讓給比自己低一等的人類。 

  幾個鄰居有把有機肥送來送去的習慣,今天你家有,明天他家有,就裝一點在塑料袋里,像提貴重禮品般送上門去,所獲得的歡迎程度超過了送一袋米或一包海鮮。我也參與過此事,把兔屎鏟進小塑料袋時,手謹慎得像火中取炭。又想做善事惠及他人,又小我作祟一百個舍不得。 

  鄰居接過塑料袋時,嘴角一下子咧開,笑度超過以往。她在院子里新種有毛豆和葫瓜,在鄰近的山上還拓出一塊荒地種了空心菜。近親遠疏,我明確指出給毛豆和葫瓜加點營養(yǎng),鄰居卻說:“空心菜正需要哩,我下午就拿到山上去。謝謝!”我在夾著笑的謝聲中有點醉。不就是屎嗎,何至于此啊。 

  換個角度,屎原來也給人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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