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八十七期

2015年12月23日 12時26分 

健心房

    趙翼如  

  日前在某公司,乍一眼撞上小小招牌“健心房”。我好奇問老板D:硬通貨通吃的年頭,心值得一提?
  D緩緩打開健心之門。
  隱約見希臘神話中的美杜莎。有人感嘆:世界毫無例外地都在石頭化,仿佛誰都沒能躲開美杜莎殘酷的目光。(相傳一碰她目光皆成石頭,此刻她何以低眉轉(zhuǎn)身?)
  “最好的健心資源,是愛,是安寧的小角落?!盌說。
  我看到一張“心理保健醫(yī)生”的資格證書,一排充滿暖調(diào)子的書櫥。一圈人在這里相遇。不在乎身份職務(wù),說幾句見根見底的話,品一杯有滋有味的茶。是一種氛圍的召喚,就像從前的古鎮(zhèn),總有一棵百年老樹,系著人心。
  本期《行者》,有丁帆、王家新事關(guān)靈魂的隨筆。
  

寄暢園里話滄桑
  文/丁帆  

  當(dāng)480多年前的古典陽光照亮了這座剛竣工的江南名園時,總設(shè)計(jì)師秦金做夢也沒想到此園經(jīng)歷的諸多劫難。
  中國古代的私家園林甚多,遠(yuǎn)的不說,蘇州諸如“拙政園”、“留園”等名園聲名很高,原先也都是私家園林。南京的總統(tǒng)府,是短命的天京皇帝洪秀全的私家園林“煦園”,而那個敢凌駕于“天王”之上的“東王”楊秀清的私宅則是“瞻園”。
  這次因吃茶聊天而逗留“寄暢園”,仔細(xì)端詳,卻品出了另一番滋味。
  作為一個私家園林,占地十五畝,這在古代不算奢華。“寄暢園”自明中期建成后就姓秦,還將自家的先人秦觀的牌位從高郵請了回來,就叫“秦園”。后來屢次更名,都因政治文化之故。
  萬歷十九年,“秦園”的繼承人秦燿受張居正案株連被解職。次年獲釋回?zé)o錫。我想,一個50歲知天命的落難士子,只能選擇寄情山水了吧。于是重新開工修葺這座園林,成為他人生藝術(shù)的絕唱。所謂“寄暢園”的更名,借王羲之“寄暢山水蔭”,實(shí)乃以自然美遮蔽精神之痛的一劑藥方而已,真可謂:仕途畢,一園成。
  至清季,康熙、乾隆兩帝巡游江南必幸“寄暢園”,也許就因此園的獨(dú)特格局,引起了王公貴族的嫉妒,才有了雍正初年被沒收入官的悲慘下場。而乾隆爺非但將園子發(fā)還秦家,而且讓畫師臨摹“寄暢園”圖,返京后即仿建了一座“惠山園”。
  所以,秦家人忙不迭地修祠堂,用康熙皇帝的御書做擋箭牌,就是預(yù)防園子再被皇家沒收。以為此舉就可世世代代將此園打上秦家印記,殊不知,姓公姓私是由不得你秦家說了算的,歷史的驛站尚有好戲在等著呢。
  江南一帶的明清古跡歷經(jīng)兵燹者甚多。1860年太平軍攻陷無錫,一把火幾乎燒盡了“寄暢園”,直到光緒年間和民國初年才重建,但又逢軍閥混戰(zhàn)和日機(jī)轟炸。這園林度過了幾百年,終于逃不脫變私為公的歷史宿命。在“公私合營”的鑼鼓聲里,秦家人將“寄暢園”獻(xiàn)給了國家。
  我們吃茶聊天之處的“先月榭”,原本就是秦家的“河亭”,這通常是文人雅士幸臨之地,當(dāng)年秦燿有題詩曰:“斜陽墜西嶺,芳榭先得月;流連玩清景,忘言坐來夕?!边@詩不怎么樣,可見秦家官雖做得甚大,詩文卻不聞名?,F(xiàn)有馮其庸題字并跋的墨跡,也就有了對當(dāng)下的文化藝術(shù)浮想聯(lián)翩的意思了。
  如今是商業(yè)文化的時代,各地的旅游景點(diǎn)都會盡可能將歷代名人在此的過往交集納入其中,無論間接還是直接、無意還是有意,統(tǒng)統(tǒng)收入囊中。還好,“寄暢園”中的“臥云堂”卻是有真實(shí)來頭的。最早是康熙爺題款的“山色溪光”,所以有“御碑廳”為證,此處又是康乾兩帝的接駕處,也就有了曹雪芹祖父曹寅的題詩《惠山題壁》:“合抱楓香老桂枝,臥云堂上舊題詩。茲身久分無丘壑,可慕秦家濯足池。”聯(lián)想起“先月榭”為《紅樓夢》研究專家所題,再加上修園者也想將此園類比“大觀園”罷,此詩便凸顯了它的地位。
  那日,一幫偷閑文人聊了一上午,聊的內(nèi)容我一點(diǎn)都想不起來了,只有“寄暢園”的私密史使我不能忘懷,園林背后的故事才是我的興趣所在。
  

涌泉頌
  文/王家新  

  我在昌平山腳下有處房子,村后有個“桃花峪水庫”。我們剛搬過去時還曾在那里游泳,但有一年當(dāng)我走上堤壩,卻發(fā)現(xiàn)它完全干涸了。
  我也知道由于地下水下降,很多地方打井再也打不出水來。請體會人們在那樣一種情景下的絕望。
  的確,河水?dāng)嗔?,或是泉水突然不再噴涌,這些都是令人感到恐怖的跡象。我們不知道大地的內(nèi)部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們自己,甚至有一種被拋棄之感。
  好在聽說濟(jì)南的泉水仍在涌流。我的妻子從小曾在那里生活,說在那時青石小巷里到處都是水聲潺潺,隨便翻動一塊石版,都有泉水涌出來。那么,現(xiàn)在呢?
  這就是為什么今年五一期間,我會帶著十歲的兒子訪問“泉城”濟(jì)南。
  “趵突泉”泉池,那三股神秘的泉水仍在不息地向上噴涌。我想起酈道元的描述:“泉源上奮水涌若輪,突出雪濤數(shù)尺。聲如隱雷。”描述得多好!準(zhǔn)確,形象,傳神,隱含著對生命奇跡的禮贊!
  “趵”,含跳躍之義,“趵突”,一下子抓住了趵突泉三窟迸發(fā)噴涌、跳躍奔突的特點(diǎn)。它不僅生動形象,也十分有力——道出了地下涌泉那種壓抑不住的奔突騰空之力。
  在我看來,“泉城”和“趵突泉”其實(shí)都是一個生命的神話。它關(guān)涉到大自然對我們的慷慨贈予,關(guān)涉到生命自身的干涸、枯竭和充盈。如果離開了這些盈盈泉水,一切便真如艾略特所說:“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里”!
  來到李清照紀(jì)念堂,趵突泉旁邊的“漱玉泉”就是因她的《漱玉集》而得名的。覺得眼前這個高大英武的塑像和我印象中的女詞人形象實(shí)在不符。不過,也正是在這里,我第一次思索起“李清照”這個名字:一個和這些明鏡般的泉池多么般配的名字!一個臨水自照、宛若驚鴻的女詩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了。
  想起了詩人希尼的名詩《個人的詩泉》:“童年時,他們沒能把我從井邊,/……趕開。/我愛那漆黑的井口,被框住了的天,/那水草、真菌、濕青苔的氣味。/……我玩味過水桶順繩子直墜時/發(fā)出的響亮的撲通聲。/井深得很,你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倍谶@首詩的最后,凝視泉水的少年那喀索斯成為一個審視自身的詩人:“我寫詩/是為了認(rèn)識自己,使黑暗發(fā)出回音?!?br />   是的,像希尼、李清照這樣的詩人,都是有著他們“個人的詩泉”的。那是他們最隱秘的鏡子,使他們得以“認(rèn)識自己,使黑暗發(fā)出回音”。不僅如此,這神秘的泉水還一直滋養(yǎng)著他們。中國古人所說的“文思泉涌”,就揭示了這一點(diǎn)。在這些詩人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有消歇期,也有突然到來的“趵突期”——“文思泉涌”之時,誰不充滿感激?在那樣的時刻,神秘的創(chuàng)造力重又回到他們身上。他們可以不斷地“寫下去”了。
  前不久剛譯出曼德爾施塔姆的詩集,他《石板頌》中的一節(jié):
  而我們站立在稠密的夜里,
  在一頂暖和的綿羊帽下入睡。
  山泉汩汩涌流,一道顫音的
  話語鏈,向著源頭返回。
  這里,恐懼和裂層在書寫,
  以同一支白堊筆的微光。
  這里,一幅草稿的版本落成,
  被流水的學(xué)徒們。
  的確,從干燥的北方來到這座“泉城”,我也在“向著源頭返回”。我也要重新做一個“流水的學(xué)徒”。
  這樣的泉水是生命之泉、靈感之泉,但也是一個音樂般的“水的精靈”。我們受惠于它,但我們能占有它嗎?顯然,我們不能。我們只能聆聽它,愛護(hù)它,并小心地去觸及它。這樣的神秘泉水使我們學(xué)會了敬畏,因?yàn)椤吧且粋€恩賜”。
  因大規(guī)模的開采,趵突泉也常陷入絕境,2001年起更是創(chuàng)下了停噴890天的紀(jì)錄。2007年5至6月又有一次斷涌。
  我當(dāng)然可想見人們再次看到趵突泉噴涌時的喜悅。不過,我們也要有準(zhǔn)備,因?yàn)榇笞匀挥袝r很慷慨,但有時也很殘酷,這正如神靈有時會親近我們,有時也會“拋棄”我們一樣。再說,即使偉大的泉流或河流,也有著它自身的周期。去年秋天我去鄭州參加詩會,就住在黃河邊上。我很驚訝,枯水期的大河是那樣細(xì)小,那樣安靜,好像從未發(fā)出過傳說中的咆哮聲……
  在這種境況下,我們要做的就是期待,并保持精神的耐力和信心?,F(xiàn)在很難像古人那樣對蒼天祈禱了,但依然要學(xué)會感恩,學(xué)會敬畏。更重要的是,不僅要領(lǐng)受生命的饋贈,更應(yīng)“回報”一些什么。我們不能“坐吃山空”。作為一個詩人,我們也要學(xué)會等待和準(zhǔn)備,以使泉水充盈。我們的創(chuàng)造,無非是使語言中的那個“精靈”得以不斷返回。我們從身體和語言上都“繼承了這片大地”,而我們要做的,就是確?!吧L流”。
  https://kb.dsqq.cn/html/2015-12/21/node_49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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