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婚禮
趙翼如
老同學的女兒F在哈佛教書,氣質(zhì)卓然,嫁了只有高中學歷的普通凡人C,卻有一種由內(nèi)向外的認同:“我發(fā)現(xiàn)了C的非凡之處:讓人愉快的能力?!?br />
這能力并不藏在博士帽里。梭羅說,愉快是廉價的,而擁有愉快的人是最富有的。
婚禮也別致。她選擇了樹林草地,以及風聲水聲晨禱聲。自編花環(huán),自制點心。開場就是一群女伴水樣漫開,跳起她自己導演的花仙舞……
一個細節(jié):來賓的名片瞬間變身,制成各具創(chuàng)意的賀卡,懸掛在一側(cè)的圣誕樹上——溫暖的喜樂情懷在向全場散播。
她沒肯動用媽媽的錢。
幾年過去,兩個寶寶出生,這一對仍是我見到的最愉快伴侶。
本期《行者》,有張清華、周曉楓、魯敏等名家新篇。
它被自己施了魔法……
文/周曉楓
總覺得,“長角的東西”多為童話里的怪物……可現(xiàn)實中的鹿,如此美麗。鹿仿佛自帶武器,而且武器本身的形制這么漂亮。成年鹿是一種既優(yōu)雅又能自我捍衛(wèi)的動物,它體形龐大,滿懷素食者的道德和大動物極盡的柔情。
各種各樣的鹿,我都喜歡,它們有令人怦然心動的美感。
我在加拿大的賈斯珀國家公園看到大角鹿,它頂著盛大而奢華的燭臺,雍容地在公路旁邊進食,無視那些停泊的車輛和駐足觀賞的人類,甚至無視他們凝視自己線條性感的臀股。
我在朋友的養(yǎng)殖園接觸他的寵物:一只梅花鹿。我吃了一半桃子掉在地上,這只鹿敏捷地撿拾起來。它開始似乎嘗試,艱難地剝離桃核外面厚而緊實的果肉。我看不清果核是否露出木質(zhì)殼,只看到整齊的鹿牙和厚實的舌頭——鹿就像人吃到燙食一樣運動著口腔,歪了兩次腦袋,試圖把桃核從一側(cè)倒到另一側(cè)。很快,桃核破裂的聲音傳來。我有些驚訝,因為桃核堅硬非凡,拿錘子砸都難以破損。我一直以為,鹿這樣纖美的食草動物并無銳利齒鋒,不會有如此令人意外的強勁咬力和不輸于食肉動物的兇猛。我心一軟,甚至擔心果核碎裂后的渣子,能否對鹿的消化道構成某種傷害。我忽然又有童話的想象:桃核不會死,明年鹿角新生之季,這只鹿將與眾不同,因為它被自己施了魔法……角叉不僅枝條茂盛,而且,掛著數(shù)顆豐盈果實。
幾年前,我到過根河,那里被稱為“中國的冷極之地”。就在這極寒之中,鄂溫克民族守護著神獸般的馴鹿,在冰雪和風暴中漫游。在獵戶點燃裊裊的蚊煙旁,我看到休息的鹿群。只有嚴冬時節(jié),馴鹿才會披上濃厚而柔順的被毛;我去時是夏天,馴鹿正值褪毛期,除了那些初萌的幼鹿,成年馴鹿看起來一點也不俊逸,皮毛粗糙斑駁。不過,這才是家人式的相守吧,無論馴鹿的皮毛是神仙般高貴,還是牲畜樣殘破,皆給予同樣的呵護與照料。他們和馴鹿一起享受密林里的清涼,也一起面對災難的考驗,包括承受著和馴鹿母親般的傷痛。——當年新生的幼鹿中,近一半都被熊吃掉。
有的馴鹿還頂著碩大的角叉,有的已被割去鹿茸,我用新鮮苔蘚喂馴鹿,我的掌心感覺到馴鹿?jié)嶂囟鴾嘏谋俏?。幼鹿則漂亮得驚人,身體靈巧,眼神純凈。有一只鹿角剛剛發(fā)育,只有食指的高度,上面毛茸茸的,閃動著針刺樣的晶芒,像最干凈的霜。小鹿羞怯,警惕,又保持著倔強的好奇,它并不嘗試我遞送的食物,只是長久凝視著我,既不靠前也不退后,既向往又畏懼地與我對峙……直到我告別之前的最后一分鐘,它才靠近,猶豫地給予我謹慎的友情。
當晚,我夜宿呼倫貝爾。廣袤草原在風的吹拂下,如皮毛滑順的巨鹿;而分支豐富的河流正是它最美的角叉。宛如倒影,在那蒲公英般密布星團的夜空,正升起巍峨而令人震撼的鹿角星座。
時間沙(下)
文/魯敏
也或者,我單方面地寄托著,沙子并非完全無情,正像它并非真正荒蕪。飛沙走石的粗獷里,日月交替的映照下,它有過驚鴻一瞥的停頓,甚或也銘刻過幾道秘密的線條。
它該記得有一支身著漢服的長長隊伍,自長安出發(fā),野心勃勃打馬向西,每一步都在沙地上踩踏出陌生的形狀,那是漢人從未涉足的西域。這支充滿巨大勇氣的隊伍,行進于干涸,行進于滾燙,行進于冰窟,行進于野獸與饑餓。不僅這些,真正的對手來自人為的疆域與疆域上的敵意。他們被匈奴王扣住了,像一把人型鍥子被釘入沙地的腹部,時歲轟隆隆地輾壓而來,黑發(fā)染霜,白面黧黑,這支漢人隊伍,在最柔軟的沙地中摩擦出殘酷的老繭,他們呼號,求助,斡旋,外交,出逃,旋又落難,復遭扣留,再次出走……最終,99%的人都消失在沙子深處,變成朽骨,變成沙粒,變成空無,變成我們后來所說的時間與歷史。在沙子的記憶里,百余人的隊伍最后僅剩兩名漢子返回長安:張騫,堂邑父。是的,沙子小心記下了這二位的名號,因為沙子和沙子的后代們預知到,自此始,將有路,并將被賦予一個旖旎、綽約、帶有母性氣息的名號:絲綢之路。
如果再接著追問一下,沙子或許也會大方承認,不錯,他還記得一位唐朝的僧,陳姓,法名玄奘。其誠心向佛,擅長講經(jīng)說法,忽一日發(fā)愿西行,都沒有得到皇上的批準,便私自出發(fā)了,一根筋地、拼命地朝著西邊去了。有耐力,也有意志,可能更有佛法的神力,這位僧人真是把西部的每一粒沙子都從腳下迎送過了、苦修過了,途經(jīng)數(shù)十國,各種溢出想象力之外的磨難,像沙子一樣難以細數(shù),也像沙子一樣最終滾落足下?!半y行能行,難忍能忍”。漫漫去途,八十一難,異域修行,苦學梵文,返回的行囊裝有657部經(jīng)書,沉重得連沙子都感到灼痛,因為沙子很清楚,這位僧人的終身作業(yè)才剛剛開始,他將以指蘸沙,獨坐枯燈,翻譯這全部的經(jīng)文,他已與他的肉身談妥這樁事務:全部譯完,??蓖戤叄蓤A寂。確然。僧人最終回歸到了沙土的懷抱,化為其中的一粒沙子,并像其他的所有沙子一樣:一沙一世界。
時間,不得不又回到這個無趣的參照物。我們熟練地拉扯著這一尺度,精準地切割生活,以達到各種妄念與欲求。2015年8月,從西安至喀什,以單程計算,我們大約分別“走”了張騫和玄奘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左右,用了十四天,其中包括寒暄、采訪、參觀等。
沙地上有殘存的遺跡,有人工的仿造,有簇新的大廈,還有電子化的全息模擬。我們圍在某個被指定的坐標前,頻頻點頭??∏蔚闹v解員左手置于腹部,右手在地圖上劃出一道訓練有素的弧線,字正腔圓:張騫西使,輾轉(zhuǎn)13載。玄奘取經(jīng),巡禮研法,歷17年始歸大唐。后耗18年,譯經(jīng)釋義……我低下頭,呼吸急促,企圖尋找腳底的沙粒,看不見的沙粒,呼呼流轉(zhuǎn)的沙粒,蒼老而活躍的沙粒。請,請不要這么隨意談論時間,多么粗魯……我只愿看到沙子,我只愿信賴沙子,我想撲倒于它的灼熱和靜默。同一片沙地上,我們在憑吊,我們正繁華,我們將喪失,我們將追隨祖先并成為祖先,我們將迎來子孫和子孫們的遠眺。而所謂的時間,恰在其中膨脹、概括、衰榮、輪轉(zhuǎn)。
往日的溫柔
文/修白
在哈德遜河邊逗留了一個春天。黃昏的河邊,晚霞不盡相同。有時,晚霞燃燒正旺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悄悄爬上樹梢。在湛藍透明的天空上,一彎淡淡的如鉤掛在樹葉兒尖上,河面的清風陣陣襲來,叫人感懷、迷戀這童話般的世界。哈德遜河邊自然生長的樹木稀疏,高大,在天際線的霞光映襯下,樹影似剪紙一般縮小。金發(fā)碧眼的姑娘裸露著四肢,攀伏在圍欄上,癡迷地眺望遠方。霞光尚未褪盡,燈火卻在河中的游艇處閃爍。
這是一個可以停留一晚,一夜,忘記今昔是何年的地方。醒來還是要想起紫金山腳下的家,想起那里的湖畔,湖畔的天際偶爾飄浮的云霞。從哈德遜河畔飛回紫金山腳下,四處都是黃梅天潮濕的印跡。
潮濕過后散發(fā)出霉味的陳年童衣浸入洗衣液,揉搓。一件白色貼花圖案的小衣裳滾了花邊,花邊的顏色叫我想起畫家羅伯特·德勞內(nèi)的色彩,想起這些色彩曾經(jīng)裹住的小小身體。多么乖巧溫順的小模樣。眷戀、懷想曾經(jīng)的溫暖,曾經(jīng)蜷縮在懷抱中的笑靨忽然就跑到水中,在手里,在可觸及的衣服和不可觸及的時空中呈現(xiàn)。一股咸濕的液體從血脈深處涌出,夾雜著陳舊童衣的霉味,水波的芬芳。指尖、揉搓、水流、時空,倏然間,紛呈落下。
水中,一件手工編織的白色紗衣,記錄了那個時代的貧瘠,匱乏。而紗衣中的一團笑靨卻是這樣鮮活地從水中跑出來和我相遇,溫柔擁抱。大地安詳,萬物寂靜,時間拐彎,無盡回憶中窺見成長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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