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七十六期

圓

趙翼如

 又逢月圓。

 老母手邊總有一團(tuán)絨線，圓的——線團(tuán)隨竹針變作家人身上的和暖。鍋碗瓢盆是圓形，項圈手環(huán)是圓形……和女人相關(guān)的這些，都磨盤一般轉(zhuǎn)著圓圈。

 弓箭、煙斗、賽車——男人愛好多呈幾何放射狀，是受不了圓圈的重復(fù)？生命定位于動態(tài)的波濤間。

 于是有了很多趕海的背影。

 然而，驚濤駭浪常常用粉身碎骨完成其壯美造型。多少家的燈火，被海水搖碎了。

 “走盡了世上的路，才想起回家的門?！碑?dāng)年高唱《出走》的歌手，后來不期然唱出《我要回家》。

 那年生了孩子取小名，我隨口說：翻字典605頁吧，結(jié)果掉出的字偏巧就是個“家”——那夜月圓。

 本期《行者》，有遠(yuǎn)行游子的遙望，故人“緩慢的回鄉(xiāng)”……

回到月餅的美意中來

文/馮驥才

 近日有記者問我一個有趣的問題：領(lǐng)導(dǎo)應(yīng)當(dāng)怎樣過中秋。這問題自然是在近兩年抵制節(jié)日公款送禮和官場奢華之風(fēng)的背景下提出來的。我說：領(lǐng)導(dǎo)過中秋沒什么特殊，像普通百姓一樣過不是很好嗎？說到普通人過中秋節(jié)，必然碰到一件標(biāo)志性的事——就是吃月餅。

 一年一度中秋吃月餅，我已經(jīng)吃一輩子了?？勺怨乓詠韺τ谥袊藖碚f，中秋吃月餅就像除夕吃餃子，不是小事。除夕的餃子不同于平日的餃子，中秋月餅也不是一般糕點，它里邊有特定的含意，吃是吃這點意思。

 在個人的月餅記憶里，印象最深的還是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經(jīng)濟(jì)拮據(jù)的時期。那時北方人吃的多是一種硬皮的提漿月餅，如果能得到一塊軟軟、油烘烘的廣式月餅就像中了彩?？杉幢闶沁@種提漿月餅，也不會一次闊綽地享用一塊；多是特別想吃時，拿出一塊，用菜刀在上邊切個十字，大人孩子一人一角。有多余時，彼此讓來讓去，最后多是讓給老人或孩子多吃一角。別笑話那時的窘迫與尷尬，東西愈稀罕反而會吃得愈香。在吃月餅時候，雖然沒人講月餅里邊的含義，講團(tuán)圓，講“一團(tuán)和氣”，但人人都心知月餅里邊這點寓意。于是，中國人放在月餅里的這種對生活、對家庭、對人間美好的愿望就這么自然而然地傳下來了。

 現(xiàn)在社會富了，百姓仍然不會忘掉月餅里這點美意。

 舉個小例子。前年我的一本書的俄文本在圣彼得堡出版，我和南開大學(xué)教授閻國棟去俄羅斯參加一個相關(guān)的活動。到了俄羅斯，圣彼得堡大學(xué)的幾個學(xué)者在涅瓦大街上著名的“文學(xué)咖啡館”以一席便餐款待我們。席間，閻國棟教授忽然從小挎包里掏出個小小的紙包，打開竟是一塊圓圓的金黃色的月餅。他說，今天是中國的中秋節(jié)，他出家門時，他愛人說他不能在家過節(jié)，就給他帶上一個月餅，人在異地，不要忘了享受這塊月餅所象征的家庭的美滿與團(tuán)圓?，F(xiàn)在他要與大家分享這個月餅。我怕俄羅斯朋友不明白這塊并非尋常的甜點里的內(nèi)涵，便給他們講了中國人這個傳統(tǒng)節(jié)日的習(xí)俗和月餅的寓意。于是大家用西式餐刀把月餅切開，一人一小角，都說好吃，都笑嘻嘻地表示享受到月餅中的美意和中國人的生活情感與向往，小小的月餅也居然叫“中國的文化走出去”了。此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窗外月亮又大又圓，分外明亮，好像也要來參加我們這個美好的聚會了。我用手機把窗外這個異常親切的月亮拍了下來。

 于是這個中秋節(jié)給我的印象很深，因為雖身在異國它鄉(xiāng)，卻切身感受到中秋及月餅美麗的內(nèi)涵了。

 由此說，我很贊成近幾年從傳統(tǒng)節(jié)日入手對社會風(fēng)氣的揚清抑濁，厭惡把月餅當(dāng)做人際世俗功利的工具，玷污自己的文化與傳統(tǒng)。

 想想我們的先人，多么富于想象力。一年里中秋的月亮最圓最亮，人們從這又圓又亮的中秋月，聯(lián)想到人間的團(tuán)圓，及與其相關(guān)的平安、健康、和諧，于是憑著自己的一雙巧手，做出一種好吃又好看的花糕，中間再放進(jìn)一點甜甜的餡，表示生活的甜蜜。人們不僅要用它享受這種生活的理想，還要把它化為一種優(yōu)美的習(xí)俗，將這種美好的理想與追求代代相傳。

 今天我們的生活好了，掏自己的腰包，買一盒精制的月餅瞧瞧至愛親朋，將自己的心意送上，當(dāng)然很好。這時候，可別把月餅里樸實的美意丟了；倘若無此美意，月餅何在？

百果月餅

文/龐培

 吃月餅其實要吃餅屑粒頭。廣式月餅沒有餅屑，一點也不好玩。廣式的實實則則，咬到嘴巴子里，如何回味？哪有蘇式月餅香、酥、甜蜜無常？我很奇怪，怎么把月餅?zāi)蟪蓮V式的像一個面坨坨來做，而且成為遍銷海內(nèi)外的品種？看見廣式的，就感覺江南水鄉(xiāng)的好。

 水鄉(xiāng)的月亮，也和廣東的不一樣吧？恐怕是的。江南水鄉(xiāng)的中秋月，平常也和蘇式百果月餅的口感一樣，餅的外層，一層一層有酥而脆的殼殼，剝下來，吃到嘴里一層層的綿柔，一層層的相思，一層層的“呼愁”（帕慕克語）。水鄉(xiāng)的月亮是金黃色的，月餅也是金黃色的。有時烤制的緣故，外殼顯白嫩，好像秋風(fēng)吹過的霜露霜降。這正是霜降時分的吃食。一年四季，霜也像是自然界中的點心，是不作正餐主食來看、來分派的。剝開了月餅的酥殼，里面露出的餡，是“人家盡枕河”的小橋流水，是“月落烏啼霜滿天”的古詩意象。小孩的口感，吳方言叫做“小細(xì)娘、丫頭家”的櫻桃小口，造就出蘇式月餅樣式來。有“百果”“桃仁”“豆沙”“蔥油”四種。我真可憐現(xiàn)在江陰城里的小孩，已沒幾個真正會吃月餅的了?？傊倚〕焦獬栽嘛灥娜の?，永遠(yuǎn)不想失落的——月亮上仿佛升起一座船閘，開出了一條河流。溶溶月色，會隨著夜涼如水的微風(fēng)而汩汩流淌。真的！月亮好像家里煮著糖芋頭的鍋子，會慢慢被煮沸了的。人坐在院子里，會覺得月亮在涼涼地看著你我，看著全家。八月半的月餅最后在四仙臺上，是父親用切菜的刀，一橫一豎切成四份，切成一個十字形，像中間豎起一個虔信的十字架那樣——我們家正好四個人，一人一份?？墒?，最終吞咽，可能會要用上兩天，小口、小口、再小口。所有的餅屑粒，所有的餅味道、香氣、殼殼，全部吃下肚，一粒不剩，包括舔、咬、聞、含、咂……最后才到喉嚨里。估計月亮早就落下西天了。所以，我的奇怪其實是深情。而我的深情，其實是童年時光縈繞不去的口水直流形成的膚淺。這膚淺，嗬嗬，跟八月半當(dāng)晚的、暈暈乎乎的、蟋蟀聲音里的月光的明亮的膚淺，相類似罷。

 再投一世人生，我也無法想像，可能降生在某個不生產(chǎn)中國月餅的地方。不！地球怎么可能沒有蘇式月餅?zāi)?？沒有地球蘇式的自轉(zhuǎn)，人生能有什么勁！嘸勁個！就像荒島上的魯賓遜，好像從月亮上猛地掉下來，突然被一個海上巨浪，不死不活地打醒。

那些被虛度的時光

文/蘇寧

 以為從上小學(xué)起就建立起的生物鐘將是不可調(diào)改的……每天五點半左右總會醒，再怎么困，只要不是星期天，醒了，都會欣欣然迷糊糊爬起來。冰箱里常年會放半瓶冰水，這冰水的功效是冰睜不開的眼睛和沒醒透的臉。用過一瓶,再冰一瓶。我還冰過黃瓜、絲瓜、冬瓜。有了家庭之后，有了要自己去準(zhǔn)備的早餐。可就在去年，我還一再疑慮說生物鐘不知如何修改時，忽然地，被早上時光遺棄了似的……總是，一睜眼，就是六七點光景了，一屋子陽光滿滿。滿街人的早餐吃過。滿街人的頭發(fā)被梳好，淡淡的妝上勻，上學(xué)的小朋友已坐進(jìn)教室打開書本了，上班的人已在途中了，喜歡早起去菜場的人，籃中已放進(jìn)肥肥嫩嫩的新鮮蔬菜。

 早起三朝，抵一上好白天。小時候家中老人如此教誡早起。老人們總是一顆謙卑勤勉的心。早上，心是清的，也是靜的，萬丈塵世，經(jīng)過一夜安眠，有如被溫暖安撫，被清亮星光的水洗過，又被賜予可無限存在的能源。那是多好的一小段時光，如同萬物僅在此時生發(fā)。多年來這晨光，于大部分成年女性，想來，必同我一樣，皆在廚中度過。碗盞擺正，小朋友坐到桌邊早餐，自己則飛快跑向水籠頭下，為一天的開始而更衣沐浴。

 生命非得要一個意義嗎？怎樣的意義才是自己甘心而也符合周遭人和社會愿望的？生命里有什么事物是非要不可的嗎？

 倘有一天，小姑娘仍會像小時一樣問：我是怎樣長大，我一定不會再騙她。使她成長的，不只是自然，不只是每天的食物和那些被哄騙著、牽引著而去上的各種課業(yè)。她是我，無數(shù)被虛度過的時光。

https://kb.dsqq.cn/html/2015-09/28/node_494.htm

https://kb.dsqq.cn/html/2015-09/28/node_495.htm

https://kb.dsqq.cn/html/2015-09/28/node_496.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