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
趙翼如
新近得知,童年住過的老屋沒拆——那棟民國建筑已成為文化遺存被保護。
建筑結(jié)構(gòu)會影響個人感知嗎?很懷念里面非直線的迷宮氛圍。薛家花園有假山曲徑;隔壁英文老師看原版名著,一講故事就是《簡愛》《飄》;樓下的惲氏廳堂,風(fēng)琴提琴串起家庭音樂會……(門外不足500米的小街曾走出5位狀元)
可忽然大多成了沒落“黑幫”,驚弓之鳥四散而去(上山下鄉(xiāng))。紅色元素進入,改變了這空間生態(tài)。多了銳角,及橫平豎直的干脆;少了弧線,和緩慢沉潛的低徊。
老屋已吸儲百年時光。我走進去,靜影沉壁,仍感覺燭光輕搖。記憶在深井里一下子化開。
本期《行者》,有老樹想象的民國,梁晴追憶的舊影。
想象民國
文/老樹
三十多年前,我就看到過豐子愷先生的作品。那是真正的民國中文人那種日常生活和心境的自然無礙的表達,那么簡單的幾筆線,組織出來的事物空間,卻那么溫良敦厚,平實安靜,有悲憫心,而且雅趣橫生。那是民國時代文人才能有的素樸情懷。我尤其喜歡他畫的那些有關(guān)日常生活當(dāng)中家人、孩子、鄰里的小畫,親切自然,不刻意。喜歡歸喜歡,我知道那是不可學(xué)的,我也不想學(xué),因為豐先生的畫意象特征比較顯著,我知道一學(xué)就完了。再說,我還沒有修煉到他那份簡靜超然的境界,我還有不少更復(fù)雜一些的欲望想在畫里表達出來。
很多人認為我畫中穿長衫的民國男子的符號是從豐先生那里來的,其實是另有出處。我做過多年攝影研究,包括圖書出版工作,幾乎翻遍了民國時期的各種畫報、雜志,像《北洋畫報》《良友》《現(xiàn)代畫報》等。圖像當(dāng)中透露出來的民國時代那種特別氣息,對我影響太大了。我畫中的那些符號是直接從那些舊照片當(dāng)中化出來的,再與中國傳統(tǒng)繪畫筆墨的趣味相結(jié)合,自然地就成了這個樣子。這也是我做了這么多年歷史圖書的一個意外的收獲吧。這些照片給了我一個具體的有關(guān)民國情境和想象的參照物。經(jīng)過這些圖片,我感受和想象民國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然后作設(shè)身之想,進去了。
我畫民國男子,只是覺得民國男子的長衫特別好看。而且我無端地覺得,長衫在北方人穿起來,更“民國”一些。我有一段題畫文字,叫作“長衫男子北京胡同,旗袍妓女上海外灘”,說的其實是我理解的民國時期南北兩地最具風(fēng)情的符號。這當(dāng)然不準確。其實不獨上海,民國時天津是水陸碼頭,又是北京的門戶,地位極是重要。阿城說過兩座城市的不同,說上海是又崇洋又媚外,成了遠東第一大都市,到現(xiàn)在女人還以嫁個老外為得意;說天津是崇洋,但它不媚外,骨子里有一種特別的妖狂勁頭兒,世俗中有一種蓬勃元氣。相比天津,清末民初時的北京就像是一個大村子。你要想過洋派生活,得到天津去。所以有權(quán)勢又有倆錢兒的北京人都跑到天津去做賦閑寓公。
北京過去有句話,是說北京人理想的幸福生活,叫作: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這理想在民國時期又崇洋又媚外的上海人看來有點兒土,可也有一種今天不能得見的世俗的實在和平靜在里面擱著。
現(xiàn)在看到的、說到的民國名女人,好像上海的居多。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睡在畫報里的民國女子》,還做過有關(guān)民國女子的圖片展覽。我喜歡那時的女子風(fēng)姿綽約、溫婉良順的模樣兒,我也嘗試著畫過一些,但感覺不像個樣子。
事實上我不是在貼著民國畫畫,我也貼不成,因為我沒有生活在民國當(dāng)中,我是在民國之外來看民國,想象民國。也許民國根本就不是我想象的這個意思。但這不重要。說得極端一點兒,從我畫畫的角度來說,也許根本就沒有一個什么“民國”,有的只是一個心中的所思與所在。但對我來說,這其實就夠了。每個人都會有一個夢想的所在。這個所在可以是古代,可以是外國,可以是子虛烏有的天堂,可以是夢鄉(xiāng)。反正,這個夢想的所在不是舍身其中的現(xiàn)實世界。你身在現(xiàn)實當(dāng)中,心卻常駐一個現(xiàn)實之外的世界。有的畫家喜歡六朝風(fēng)流,有人喜歡漢唐的豐饒重大,有人喜歡沒有明確時代性的那樣一種趣味和感覺,有人將中國女性畫得仿佛歐洲文藝復(fù)興時代宮廷貴婦一樣的感覺,有人把所有他喜歡的女性都畫成村姑的樣子,這都是不同人心當(dāng)中一個不同的夢想和一個現(xiàn)實之外的世界而已。對我來說呢,這個現(xiàn)實之外的世界,這個夢想,就是一個存乎心里的民國。
祖父的攝影
文/梁晴
年幼的時候,我對家世所知寥寥,只知道祖籍廣東中山,自曾曾祖那一輩客居揚州。1937年我的祖父投身抗戰(zhàn),是從揚州踏上的從戎之旅。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剛參加工作的我出差西南,飛越一片汪洋進入重慶,第一次見到以國民黨軍官身份滯留重慶鄉(xiāng)間的祖父??嗟淖娓笗癯晒陪~色,躬身從看守菜田的窩棚里出來,不動聲色看我,良久道:“你長得很像你去世的祖母?!?/span>
骨肉相見如此,我淚奔而不能語。
我沒有料到,我的祖父是一口濃郁地道的揚州腔!
從祖父那里我才知道,梁家曾是揚州城里號稱“百萬”的鹽商,抗戰(zhàn)前家道中落,抗戰(zhàn)至家人分崩離析。
祖父拿出千方百計保存的一幀舊照,照片歷經(jīng)劫難磨損發(fā)黃,畫面上美麗的祖母身著白喬其紗旗袍打著小陽傘,腳前綻放瘦西湖里的荷花,身邊依偎我兒時的父親。
祖父對我說:“瘦西湖不知還有荷花嗎?”
我說:“下次來我接您回揚州,您自己去瘦西湖看。”
祖父沒等我去接,患癌癥客死異鄉(xiāng)。
父親見到從祖父處帶回的舊照,也拿出了一些我從未見過的照片——兒時的他被堂弟妹簇擁著坐在藤椅上讀報紙;拉開馬步的他在祖居庭院的古井旁舞劍……畫面中出現(xiàn)最多的是我的祖母,其中一張是她面朝瘦西湖的背影,纖弱婉約,令人對她的容貌浮想聯(lián)翩。父親說,這全是我祖父當(dāng)年的攝影作品。父親自此越來越多談及童年,談及他此生難忘的揚州。在他的描述里,我看到了祖父鏡頭里祖居石板道上運水獨輪車碾出的車轍,看到了過年時門前擺出的香案及龍燈隊伍用鐵锨拍打出的鐵水火花,看到了坐滿左鄰右舍的庭院里祖母請來表演道情的先生,看到了租車行里被學(xué)車少年摔得七歪八扭的自行車,看到了大麒麟閣堆成寶塔狀的金剛臍,看到了倒掛在水果店鐵鉤子上的瓶裝沙士汽水……
父親最濃墨重彩的描述,是春來三月跟著父母親去游覽瘦西湖。
父親說,家里總是從御碼頭雇一只畫舫,母親坐在畫舫上,看騎著小驢的兒子在岸上一路跟隨。畫舫過冶春,船娘伸出船篙,從冶春河房的花格窗里挑出預(yù)訂好的食盒,然后在船艙里擺開早茶點心。小毛驢上的孩子被抱進艙里,一直在甲板上取景的父親也暫且收起相機,一家三口共享美味茶食。吃著喝著,小毛驢的鈴聲伴隨著,畫舫穿過大虹橋的橋洞,進入了清風(fēng)拂面、桃紅柳綠的瘦西湖。
這一切喚起我對揚州別一樣的情感,之后我常來常往揚州,不止一次陪高齡的父親尋訪居士巷,不止一次從御碼頭登畫舫,經(jīng)冶春去瘦西湖。
有一次我站在大明寺棲靈塔的九層俯瞰揚州,五倍于以往的瘦西湖景區(qū),以蔥蘢的綠,婉約的水,明暗交織成一張鋪往天邊的畫毯。刻意避免視覺污染、忠實守望優(yōu)美天際線的揚州,已經(jīng)成為美不勝收的浮在湖面上的園林城市。
下得棲靈塔,前往之前只在《揚州畫舫錄》里存在的雙峰云棧,這里不僅能夠觀看寬約11米,高約6米的瀑布全貌,更可以遙觀瘦西湖北側(cè)的荷花塘。
藍天白云之下,近處的疊瀑、樓、亭、棧道層次分明,遠處的荷花塘,碧葉粉蓮連接天際。我隨手用手機一拍,盡入畫面,以微信形式發(fā)送給女兒,女兒當(dāng)即回復(fù):專業(yè)攝影水準!完全可以制成明信片!
佇立雙峰云棧,我極目遠眺荷花塘——想到我的祖母,曾在那里臨水照花;想到我的祖父,曾在那里用他的鏡頭捕獲瘦西湖美景。
據(jù)我的父親回憶,祖父當(dāng)年使用的相機是德國產(chǎn)萊卡相機,使用的膠卷是美國產(chǎn)柯達膠卷,家中配置了全套沖印設(shè)備。從祖父留下的攝影作品看,他對構(gòu)圖的理解頗為不俗,他對鏡頭的運用頗見追求。
我不知道倘若祖父九泉有知,會不會對我唾手可得的手機攝影徒生悵意,或者是欣欣然,也給我的“作品”點上一個贊呢?
或許我真的應(yīng)該把拍攝于瘦西湖的照片制作成明信片,“寄”給遠在天堂的祖父,以解他深不可測的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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