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如不動
趙翼如
走近深山古寺,抬眼見字:“如如不動”。
諸幻盡滅,覺心不動。
門口兩株百年銀杏,葉似翎毛“翼翼如飛”,根植大地“生生不息”,主干安詳“如如不動”——
是用來校正人心撲動的身不由己?
紛亂失序的年頭,在太多的“變動”中掙扎已久。此番場景,對應(yīng)著內(nèi)心的牽扯,在一樹陰涼里驚覺回到了家。
大抵心安即是家。
去過印度的鹿野苑。一棵大樹,幾座石墩。清凈,潔凈,素凈。蓮花含蓄半開,從不怒放。圓融著,很有些澄明境界。
我在草地上謙卑地?fù)焓奥淙~,收藏著安寧。
本期《行者》,請欣賞漢學(xué)家阿克曼、作家祝勇、魯敏等讓人沉思的新作。
那些人,那些事
文/祝勇
許多次,在外面演講,我都這樣開場白:“我叫祝勇,來自北京故宮,我是乾隆的同事……”現(xiàn)場會笑,覺得我挺逗,想必也有人笑我輕狂,敢與乾隆大帝套近乎,咋不說是李蓮英的同事呢?其實(shí)我還留著余地呢,因?yàn)槲也粌H與乾隆同事,還與乾隆他爹、他爺、他們?nèi)叶纪?。?dāng)然,在這紫禁城里,除了住過姓朱和姓愛新覺羅的兩個家庭,還有無數(shù)的皇子公主、皇后妃嬪、皇親國戚、循吏佞臣、將軍武士、儒林圣賢、太監(jiān)宮女……九十年的故宮博物院、將近六百年的紫禁城,容納了多少人、多少事,沒人算得清。再了不起的人物,在漫長的時間中,也只是紫禁城的一部分。在時間面前,每個人都是微塵眾生。
故宮最值得驕傲的地方,不只在于它坐擁180多萬件文物,還在于這里云集了不同時代的名流精英。
說到底,人才是宮殿的核心,有人,才有萬物蓬勃、歷史芬芳。
北京的冬天,天黑得早,有時五點(diǎn)半就全黑了,只剩下宮殿的剪影,在冰藍(lán)的夜空下波瀾起伏。下班之后,一個人從宮殿的最深處走出來,我會想,在明清兩季,宮殿是不會這么黑的,因?yàn)楦髯鶎m院里都有人。只要有人,就有燈火。一盞盞燈,在宮殿深處亮起來,滲入重重的夜色,宮殿也就有了生氣和活力。那時的宮殿,有萬千燈火,有人影晃動,整座宮殿,就像一只超級豪華游輪,漂浮在夜色之上。
那時,我心里時常會想念那些消失的故人。我說“想念”,是因?yàn)槲覍λ麄儚牟荒吧皇窍鄤e已久。時間試圖拉遠(yuǎn)人與人的距離,但故宮有自己的時間,故宮的時間與外面的不同。故宮的時間不會讓人走遠(yuǎn),相反,會讓不同時代的人,靠得很近。
所以,每當(dāng)走過宮殿,我常會覺得,紙頁里的人物,與我只有咫尺之遙,像從前一樣呼吸吐納、打嗝流淚。所以在故宮工作,我絕對不會感到寂寞,顧盼之際,我可能早已與我昔日的“同事”們擦肩而過……
從《舊宮殿》《血朝廷》到《故宮的風(fēng)花雪月》《故宮的隱秘角落》,我一直希望在自己的書里恢復(fù)它從前的燈影與人聲,盡管我的文字里,既見不著光影,也聽不到人聲。文字無色,無聲,遠(yuǎn)遜于歷史本身的光怪陸離。但除了文字,我再也找不出表達(dá)它的更好方式了。
所幸中國人歷來是信賴并且依賴文字的。在這座宮殿里,幾百年中,人們都以相同的文字、相同的態(tài)度,甚至相同的姿勢奮筆疾書,連我的同事乾隆也不例外——他在清宮收藏的許多書畫名品上,都留下他狀如蚯蚓的字跡,更不用說他一生作詩四萬余首,這種“大生產(chǎn)”式的寫法,一個人可以單挑《全唐詩》,也足以讓歷史上所有的帝王都黯然失色。只不過他的文學(xué)水平實(shí)在讓人不敢恭維,字也寫得綿軟無力,而且大多寫得很小,與宋徽宗的題跋一比,就露出他的膽怯。于是我知道,大人物也有心虛的地方。他不怕露怯,這也是一種可愛。這些字,這些詩,透露了他性格中真實(shí)的一面,連他的膽怯、他的恐懼(害怕被遺忘),都是真實(shí)的。
因此,在故宮,讓我們內(nèi)心震動的,不僅有歷史中的大事件,還包括一些微小的細(xì)節(jié)。
于是,在宮殿的歷史之上,還覆蓋著一個世界,那就是文字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所有人不分先后,不分尊卑。這里早已實(shí)現(xiàn)眾生平等。
正因如此,在這座權(quán)力之城里,書寫的事,一天也沒中斷過。從浩瀚的實(shí)錄,到私人化的詩文筆記,再到研究者的文章考據(jù),所有文字,像文物一樣,堆積在時間背后,提醒我們那些宮殿從來都不是空的,它們早已被各種往事填滿。
在無聲、無色的文字里,歷史完全可以恢復(fù)它原有的聲音與色澤。
故宮博物院建院九十年(1925—2015),我和同事們共同做的一件事,就是讓歷史可以被看見。
我輕輕推開宮殿的門,所有的人與事都在原處,從來未曾離開。
時間沙(上)
文/魯敏
為了社交、進(jìn)步與文明,人們憑空假設(shè)了許多的東西,并使這種假設(shè)取得了盡可能大范圍的認(rèn)同,形成通用規(guī)則。度量衡,貨幣,文字,法律等等。時間,是其中之一。
挺一本正經(jīng)的,我們把一只手臂那么長的等待,命名為五分鐘。把兩道細(xì)密皺紋的生成,界定為一年……我們煞有其事地給自己劃定地牢,插就籬笆:兩個半小時的會議,眾人團(tuán)團(tuán)枯坐,秒針像棒槌敲打,伴奏著發(fā)言者的聲波,與會者共同抵押上這一段被封鎖的性命。從京城飛往外省,航班延誤兩個半鐘點(diǎn),銀白色鋼架構(gòu)的高闊機(jī)場里,癡呆的鳥兒一般,人們棲停在那被擱置了的命令里。親吻的時候,病痛的時候,人們會跟時間鬧別扭,因它不聽話,太快,或太慢。人們還喜歡用時間來發(fā)誓,來復(fù)仇,讓美人遲暮……時間這時就化為繞指柔了哇,隨意驅(qū)使,就好像真的能夠駕馭其上,穿梭往返,進(jìn)入渺茫未來,進(jìn)入湮沒了的風(fēng)沙。
這就說到了沙,也必須說到沙——我所說的,是西北偏西的沙,這里的沙,是天地間的活物、獨(dú)立之物。只需一眼,一眼于西部的沙,會即刻明白對時間的種種指稱、使用、區(qū)分、比擬,其實(shí)是一種思維上的錯覺和誤會,時間從來就是含混的假設(shè),真正成立的,是沙。
我扭頭盯著車窗外的沙,故意保持生硬的姿勢。奔馬一樣,沙地在車窗外起伏,不時打個響鼻,帶起褐色的輕柔塵霧。大部分時候,沙地偽裝得很貧瘠,像個過分節(jié)儉的家伙,只有兩件單調(diào)的外套,一件灰,一件黃,寬大渾濁,后襟拉得老長,并在長度中形成了令人害羞的線條,沙粉細(xì)敷,蜜脂般均勻,它壯美地隆起,柔情地延展,忽而又堅(jiān)硬地斬斷,驕傲得像在戀愛。這種驕傲有時會刺激起騷動的斑紋,芨芨草、駱駝刺、野西瓜,它們藏頭掖尾似的東冒一串,西起一簇,暴露出沙粒核心的溫存,寬綽。袍子的一角被掀起了,閃電般地拋灑出紅柳與綠洲,鋪陳出一大片草地,并喚來馬匹與羊,在上面垂首啃草。玉米、棉花、向日葵,如喜悅的娃娃在沙地中緊緊摟抱。清澈的水渠,懶洋洋地?fù)崦鴳牙锏脑贫?。我不敢出聲,不敢眨眼。我知道這都是沙粒的小把戲,它藏起多少,就會捧出多少,緊接著又會收回多少。它一跺腳就要變成銹紅的山體了,丑陋到性感的巖石,如明目張膽的火焰,在藍(lán)空下消耗著它的從地殼深處帶來的愛情。再一跺腳,它就要變成藍(lán)熒熒的冰川了,吐出絲絲白氣,長袖舞動,飛升而去,與高天上的冷月孤星接攏合圍,渾然拋卻大地上的親人與往事。
就是這樣的,沙地善變、七十二種幻相。
沙子們在大地上騰挪、集中、堆積、飄移、分散,借助風(fēng)向、水源、降雨、山勢,還偶然地、戲謔地構(gòu)成了城郭。人們在沙地上建造房屋、廟宇和道路、鑿打坎兒井、呵斥小毛驢、栽種苗木并收獲果實(shí)、運(yùn)送布匹玉石和經(jīng)文,漸之,繁華了,地名像燈籠一樣次遞地亮起:武威、山丹、哈密……但沙粒就是沙粒,它具有無師自通的散漫哲學(xué),它快意起大樓,又率性撒手去。風(fēng)起沙移,其勢獵獵,日落月升,其華灼灼。蒼涼夢接續(xù)著榮華夢,新城變作舊城,古城翻作故城。道路復(fù)被沙地覆蓋。寺廟僅剩下高臺,窗欞不見了帷幔。黃楊臥倒沉睡,烽火臺瘦骨嶙峋。沙,復(fù)又成了沙。
我盯著窗外,用力張開雙目,以讓光線更強(qiáng)烈地射入,同時也在假寐,合上眼皮以墜入遠(yuǎn)古的黑暗。在白光中、在漆黑中,沙粒極其耐心地與我對峙相看。它的眼神饒有意味,帶點(diǎn)調(diào)皮的勝利感,連訴說與耳語都不屑提供,像是全然不在意那些過去了的痕跡,那些像我們這樣經(jīng)過的車馬,車馬上的人物,人物胸中的功名,功名簿上的生死,生死更替的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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