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翼如
夜半捫心
一位闊太太跑來找我談投資,所求的“回報”挺奇特:只求帶她進入我的朋友圈子,慢慢學寫人生故事。我說“如今文字很看跌了啊。”“可沒準把我打撈起呢。好多回我夜半捫心:我的心還在嗎?”
我驚覺她眼里布滿水意。
她說周圍的心被錢洗黑了,太想出來透口氣,尋找點人的氣息,以及日常閑趣?;蛲顿Y構筑音樂讀書沙龍,以“產(chǎn)出”某種氛圍。
難得她不愿給錢活埋。但這“氛圍”光靠錢可否營造?
有人說,書讀多了,連想成為馬云的意愿也沒了。
我回贈她狄金森的話:書是最節(jié)儉的車,卻承載著人的靈魂。
又何必“投資”?
請來感受《行者》的氣場,參與不功利的“無用訓練”,也許有療效。
我寫小說
文/李小山
我寫了二十多年小說,出版了四部長篇。我估計,我的小說讀者不超過幾百人,或許,兩百人都不到。在很少的讀者中,許多還是我的親朋好友。他們讀我的小說——或者僅僅隨手翻翻,可能只是出于對我的支持和同情。今天,小說的命運夠悲催,我聽到許多唱衰小說的論調(diào),理由各異,根源卻相同:小說讀者越來越少了。這是不對的。小說讀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多——我指的是各種暢銷小說和網(wǎng)絡小說的讀者。我不關心小說讀者的多寡。我只考慮小說的歷史使命是否已經(jīng)完成?它在文本上的表現(xiàn)力、對人的靈魂的穿透力、以及滲透現(xiàn)實的附著力是否已經(jīng)稀釋殆盡?一言蔽之,在當下資訊渠道無比繁雜、傳播手段無比便捷的情景下,小說是否還有它的存在價值?
沒有讀者,無人喝彩,為什么我能保持這樣的熱情?我想說,實際上不是小說的問題,哲學、歷史學、倫理學等等人文學科都一樣。要么是灌輸式的,要么是心靈雞湯式的,除此之外,所有嚴肅的、深入的探究都被邊緣化了,成為像實驗室里的少數(shù)科研人員的專利。主流話語和通俗文化如翻江倒海的潮水席卷一切,現(xiàn)實如山,它不會朝我們走來,怎么辦?我喜歡寫小說,小說使我智力、想象、表達得到充分的發(fā)揮。小說一刻不停地訓練我的思維,考驗我的耐心,保持著內(nèi)在的緊張度——由此,抵御時時襲來的沉淪和犬儒,于我來說,難道不是一件非常值得去做的事情?如果這個理由還不夠實在,那么,再加上一句:最好寫作的最好狀態(tài),不是爭取讀者,而是清除對他們的期待,冷眼度量他們——這么做,未嘗不是一種自我價值的提升和體現(xiàn)。
任何寫作的人都離不開他的語言系統(tǒng),離不開通過語言呈現(xiàn)存在的方方面面。歐洲小說家(從福斯特到昆德拉)宣稱:小說是歐洲的創(chuàng)造物。他們肯定不知道,曹雪芹是在沒有讀過歐洲小說的情況下,寫出了不朽的小說。話得說回來,西方小說的貢獻不為區(qū)域所囿,輻射力和覆蓋面有目共睹。這取決于他們的敘事傳統(tǒng)的堅實、深厚,也取決于他們在小說實踐和理論方面的再造能力、更新能力。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形態(tài)里,有偉大的經(jīng)久不衰的抒情傳統(tǒng)——辭賦、詩文之類,卻在音樂、思辨和敘事方面欠缺多多。以致造成了我們的聽覺有些粗糙,哲學思考不嚴密,敘事技術不夠強。譬如,寥寥幾首名曲,談不上多少驕傲。再譬如,黃佐臨把世界戲劇概括為包含“梅蘭芳體系”在內(nèi)的三大體系。梅蘭芳是了不起的京劇演員,發(fā)表過一些經(jīng)驗之談,我不知道黃氏的“體系”說是不是民族感情的產(chǎn)物?至于思辨,我們素來少有出類拔萃、自成體系的哲學家??酌?、老莊?程朱?王陽明?戴震?馮友蘭?即使黑格爾的“中國無哲學”的說法太過夸張,事實也確實不那么令人抱有信心。《紅樓夢》的高度毋容置疑,怎么評價都不為過,但它幾乎是絕唱,之后一直沒有后繼小說家接得上氣。這樣的梳理意在說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更多是嫁接在西方敘事傳統(tǒng)之上的。其實,早在上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時期,小說家就用實際行動亮出了這面旗幟。他們看得清楚,曹雪芹的血脈已趨干枯,若不趕緊改弦易轍,只能在新時代的門前打轉。
對于以往的成就,標準和立場不同,結論大相徑庭。例如,王瑤是一種,夏志清是另一種。小說家在何種程度上理解小說在發(fā)展鏈條中的落差,就會在何種程度上影響到他的寫作。小說家在面對社會時,需要現(xiàn)實感,需要介入,需要代言。但是他面對寫作時,功利現(xiàn)實的目的都有可能自我損毀。當小說家以獲得各種獎項作為成功標記時,與追逐印數(shù)和商業(yè)目的一樣,本質沒有區(qū)別。舉“茅獎”為例,它既是現(xiàn)存的文學秩序,也是體制化的結果。這么說吧,在我敬仰的小說家的名單里,沒有茅盾先生。記得艾略特曾指出,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大敵人是它面對著的那個文學秩序。然而,小說家無法逃避秩序化的存在,不管它是現(xiàn)實的還是歷史的——這是一種近乎宿命的悖論。目前,國內(nèi)大多數(shù)所謂的一線小說家集體朝后轉,摒棄了上世紀80年代他們賴以成名的“先鋒”姿態(tài),回到了寫實和寫故事的傳統(tǒng)路數(shù)。表面上,這么做是為了規(guī)避與西方敘事撞車,以確立“中國式”的敘事樣板,實質卻是又一次輪回,在不知不覺中沉入了精神萎縮的貧血期。
有一次,一位對我的小說感興趣的記者問我:寫了這么多年,你給自己的小說打多少分?我真心誠意回答:剛好及格。別小看及格二字,要看用什么坐標為參照——縱向看,我顯得很矮。橫向看,遠在矮之上。我的回答當然與我的閱讀習慣有關。我在讀書上有些懶惰。古人說,吾生有涯知無涯。在讀書這件事上走走捷徑無可厚非。我除了讀一些朋友贈送的書,以及應予以關注的書,興趣都在那些經(jīng)過時間沉淀的作品上,也就是那些被一兩代人甚至幾代人檢閱并認可的作品。由此,我想到自己,如經(jīng)不起一點時間的考驗——哪怕不太長時間的考驗,我的寫作就真是成了自娛自樂的游戲。我得趕緊補充一句,寄希望于未來和寄希望于過去一樣,都是一種幻覺,都是弱者對虛幻價值的獻媚。在當下的處境里,自我隔離可能不好,隨波逐流卻一定是不好的。
說到“好”這個字眼,我的命門便顯現(xiàn)了。大師無師,道理顛撲不破??ǚ蚩ā桃了?、穆齊爾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寫作是好是壞,是優(yōu)是劣,是高是低——就是說,他們的寫作沒有樣板,沒有標準,沒有依據(jù)。我(包括與我類似的許多寫作者)恰恰相反,一開始就是沖著“好”去的,而“好”的樣板、標準和依據(jù)正是那些現(xiàn)成的大師的作品。它們像一條條無情的繩索,不僅將原創(chuàng)的預期捆得緊緊的,連本來的才華和悟性也被一點點蕩滌。當然了,由于小說所用的材料(文字)具有天然的制約,所以小說家永遠不能像杜尚那樣直接利用現(xiàn)成的“物”做作品,也不能像約翰·凱奇那樣以“無聲”的概念來表達音樂。所謂原創(chuàng),只是最大限度地尋求獨特性和差異性而已。
有朋友稱我的寫作是高投入低產(chǎn)出。是的,我知道不少同行的寫作猶如水龍頭,隔夜睡覺前擰開那么一點,任水滴流淌,第二天早晨已是滿滿一桶了,這是非常愜意的事情。高投入指什么呢?內(nèi)心風起云涌,動靜大,沖突大,在封閉狀態(tài)下自己與自己較勁。幸好,我對“產(chǎn)出”多少倒不在意。
幽蘭之香
文/洪磊
蘭草。那若即若離的淡雅香氣,并不完全是為自己悄然神傷,而是一種期待,抑或韜光養(yǎng)晦?
“芝蘭生于深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jié)。”孔子將蘭花與君子的人格相聯(lián)系,著力自身獨立思想,以及獨立人格訓誡。山濤未入仕之前,常與嵇康、阮籍等人行走竹林,自視不俗而清高。入仕為官后,從不張狂自大,他于官場仍堅持老莊的“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的信條。后來,他辭官回家,重又歸隱山野??赡芤驗轱档囊黄杜c山巨源絕交書》,聲名當然就不完美了。史書上記載的山濤,沒有過于出格的行為,大多情真寡欲。王戎有評價說,“如渾金璞玉,人皆欽其寶,莫知名其器”。描寫山濤自有高貴潔凈的內(nèi)心,掩藏于懷中而從不張揚,恰似蘭花的品質。中國文人以上千年時間馴養(yǎng)蘭花,獨有了植物的文化價值,目的不是散播欲望,只在柔和里透出一點遲緩到來的香味。不宣揚苦行,而視富貴享樂時刻保持警惕。儒生官僚群體中,山濤或許是少有些許“蘭”意味的官僚。與山濤絕然不同的嵇康,他的存在表達,卻更像是梅花,必定要在嚴寒的時候絢麗綻放,香氣逼人。
讀李漁的《閑情偶寄》,他對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柔情到點點滴滴,每一個類別關照出驚艷,這種顯然的儒生文人才會有的情懷。然而,李漁從未做過官。(雖然李漁自幼聰穎,二十九歲應杭州鄉(xiāng)試卻名落孫山。之后又再去杭州應試,遇清軍鐵騎橫掃江南,求取功名的路被阻斷)李漁是一個獨立于皇權體制之外的知識分子,著《閑情偶寄》是為了發(fā)幽蘭之香。此種主流文化之外的文人清高,自有他的世界。但在這份清高的世界里,仍是孔家的清高和孤傲,可稱得上是真正的“不以無人而不芳”者。他有專門一節(jié)寫“蘭”,“不在花香而在葉”,這一句我甚是歡喜。我不喜歡蘭草的花型,花瓣的樣子像棗核剪影,不好看。只有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香氣才會出現(xiàn)。也只有蘭草葉,那么一盆安靜地置于書案,無論何時瞥見一眼,總是那樣地靜謐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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