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
背后的里子
趙翼如
前天晾曬老祖宗留下的毛皮大衣,發(fā)現(xiàn)面子依然光鮮,里子卻已不堪——發(fā)脆、磨損。
人的內(nèi)心是深層“里子”,里子怕光,打開來通常是暗的。
英國某報拋出過一個討論題:這個世界的問題,出在哪里?
最簡短的,是作家切斯特頓的平靜回答:“在我”。
王彬彬教授擅長“對舊人舊事進行再梳理”,力圖更接近真相。他說的某些常識,常顛覆人的慣性思維。
“在我”—— 是檢索歷史傷痕時,需要觸碰的“里子”。問題的責(zé)任鏈中,有沒有自己的名字縮寫?
電影《一代宗師》編劇之一徐皓峰,話說民國超一流武人,其特立獨行的“賣衣買刀”,顯然也事關(guān)“里子”。
國人一向太重面子?;蛟S我們的未來,更取決于“里子”的質(zhì)地。
不要只提“南京大屠殺”
文/王彬彬
“南京大屠殺”作為一個巨大的歷史事件在廣大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面前重新浮出水面,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的事。南京軍區(qū)作家徐志耕的長篇報告文學(xué)《南京大屠殺》于1987年出版后,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此書后被翻譯成日文、英文在日本和歐美發(fā)行。對于讓廣大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了解“南京大屠殺”的真相,徐志耕的這本書都有一份貢獻。
讓日寇在南京的暴行大白于天下,是非常有必要的。然而,時至今日,事情似乎又有些讓人擔(dān)憂。
當(dāng)廣大中國人知悉了“南京大屠殺”后,談到日寇在中國犯下的罪行時,就必定要提“南京大屠殺”。必定提“南京大屠殺”,當(dāng)然是有道理的。一開始是必提“南京大屠殺”,后來,是必定首先提“南京大屠殺”。首先提“南京大屠殺”也說得過去,“南京大屠殺”畢竟是日寇在中國犯下的特別嚴重的罪行。再后來,控訴日寇在中國犯下的罪行時,就往往只提“南京大屠殺”,似乎“南京大屠殺”就能代表日寇在中國的全部罪行,這就很不妥了。
日本人盤踞東北十四年,占領(lǐng)關(guān)內(nèi)廣大地區(qū)多年。類似于“南京大屠殺”的行徑,在東北,在關(guān)內(nèi),每日每時地發(fā)生著。在南京以外,日寇強奸了多少婦女,殺害了多少老人和孩子,是無法計算的?!澳暇┐笸罋ⅰ彪m然是日寇罪行在短時期內(nèi)的集中表現(xiàn),但與日寇在中國犯下的全部罪行比,仍然是冰山一角?!澳暇┐笸罋ⅰ辈荒艽砣湛茉谥袊娜孔镄小W尅澳暇┐笸罋ⅰ贝砣湛茉谥袊娜孔镄?,控訴日寇在中國的罪行時只提“南京大屠殺”,實際上就把日寇在東北十四年間的罪行、在關(guān)內(nèi)廣大地區(qū)多年間的罪行,一筆勾銷了,這豈非正中了日本右翼政客的下懷?
如果沒有“南京大屠殺”,日寇的罪惡就能減輕許多嗎?回答是否定的。就算沒有“南京大屠殺”,日本對中國犯下的罪行,仍然罄竹難書。任何事情都有一定的限度,到了這個限度,再往前發(fā)展多少都不影響事情的性質(zhì)。即便沒有“南京大屠殺”,日寇在中國的罪惡已經(jīng)是十分了。所以,就算沒有“南京大屠殺”,也絲毫不應(yīng)影響對日本侵華行為的定性。
“南京大屠殺”,在日本國內(nèi)是件有爭議、可討論的事情。東京的書店里,可買到日文版的徐志耕《南京大屠殺》。爭議、討論的問題有兩個,一是“大屠殺”是否存在,二是到底殺了多少人。日本右翼人士,有的干脆否認“大屠殺”,有的雖然承認有“屠殺”發(fā)生,但卻不認可中國方面的“三十萬人”之說。石原慎太郎一類右翼政客,其實是很愿意在人數(shù)問題上與中國爭論的。但是,我們?nèi)绻萑肴藬?shù)問題上的爭論,就很可能被引入歧途。有沒有“南京大屠殺”,不影響對日本侵華罪惡的定性,同樣,少殺幾萬人多殺幾萬人,也不影響對“南京大屠殺”的定性。
把日本侵華的問題歸結(jié)為“南京大屠殺”的問題,又把“南京大屠殺”的問題歸結(jié)為多殺幾萬人少殺幾萬人的問題,是中了石原慎太郎一類人不經(jīng)意間設(shè)下的圈套。
賣衣買刀
文/徐皓峰
《路加福音》的“錢囊、口袋、刀”章節(jié),被捕前夕,耶穌囑咐門徒賣衣買刀。五世紀,中東地區(qū)的教父將此言解釋成棄世求道,衣服是俗世,刀是修行,一個換一個。
放棄生活的教父們都是生活的高手,情智高,妙語連珠,并有傳播網(wǎng),將自己的逸事流傳大眾。他們有鄰居有客人,說:“待客人如待耶穌,會與鄰人相處,便會與上帝相處。”
賣衣買刀的實情,不是舍衣得刀,而是衣服里藏把刀。
教父是呆在家里的人,憑個人魅力重建身邊世俗。后來,教父的家被教堂取代,教父被神父牧師取代。教父型的人在東方更為悠長,在日本是茶道師,在我小時候,是胡同里的每一位老人。
“人老了,俗氣就少了。”是老人們聊天的話,沾沾自喜。那時的老頭、老太太長得真好看。
我姥爺李捷軒,舊式的書呆子,不問世事家事,不見得不明白。他有一個自己的尊嚴體系,每年有幾個固定看他一次的人,無禮物,不說什么話,一小時便走,真是來“看”人。
他們是他幫過的人,不讓帶禮物,不讓說感謝話,也不陪說話,因為幫忙時并不想做朋友。他們也適應(yīng),年年不落地來,表明不忘恩就好。
姥爺?shù)牡艿芾钪佘?,家人叫二姥爺,天生有人緣,配得上“和顏悅色”幾字——這樣的人好找。他有幾次突然遷居,我憑個大概地址,附近一問“有沒有一個特和氣的李老頭?”便找到了他。
我爺爺十三歲做店鋪學(xué)徒,兩月一次化裝成菜農(nóng),背筐上火車,筐里藏銀元,走漏消息,隨時死。少年歷險的好處,是老了反應(yīng)快,爺爺八十歲仍眼有銳光,洗臉吃飯的動作貓走路一樣柔軟。
二姥爺?shù)暮皖亹偵?,藏著歷險者痕跡,我童年時便對此好奇。因為姥爺?shù)募医?,我四歲會講半本《兒女英雄傳》,小孩見了自己好奇的人,總是興奮,一次他午睡,我闖進去,說不出自己好奇什么,就給他講那半本書了。
他靠上被子垛,看著我,時而搭上句話。我聲音很大,時間很長,以致一位姨媽趕來把我抱走。此事在家里成了個多年談資,我小時候很鬧,家人說只有二姥爺能應(yīng)付我。他沒被吵,睜著眼睛、嘴里有話地睡覺。
家人知他習(xí)性,下棋也能睡覺。他來姥爺家,累了,但不是睡覺時間不往床上躺,便跟姥爺下棋,姥爺見他肩窩一松,便是睡著了,但手上落子不停,正常輸贏。
不知道他是時睡時醒,還是分神了,一個自我維持常態(tài)運轉(zhuǎn),另一個自我想干嘛干嘛——長大后,知道這本領(lǐng)的寶貴,可惜學(xué)不會,但在囚犯和樂手身上見過,偶爾一現(xiàn)。險境里出來的本領(lǐng),是體能不衰,窘境里出來的本領(lǐng),是一心二用。
他一生窘境。
小學(xué)五年級,武打片風(fēng)靡,問爺爺:“你會不會武功?”爺爺:“啊?死個人,不用會什么呀?!蔽胰鐫怖渌?。
初中,二姥爺住姥爺家,我問了同樣問題,他:“沒練好,會是會?!本痛死p上了他,學(xué)了一年,他沒好好教。之后他遷居,十年未見。再見,他已現(xiàn)離世之相,命中注定,我給他整理起回憶錄,知道了他為何不教。
他屬于武行里特殊的一類人,遵師父口喚不能收徒,學(xué)的要絕在身上。同意寫文,他的心理是為他師父揚名,作為一個不能收徒光大門庭的人,辭世前想報一報師恩。
我錯過了習(xí)武,聽他講武行經(jīng)歷,“望梅止渴”般過癮,整理文字猶如神助,每每錯覺,似不是出自我手。
他那一代人思維,逢當(dāng)幸運,愛說“祖師給的”。見文章越來越好,他覺得寫文報師恩的做法,是對的。難得他欣慰,很長時間,他都有是否泄密的深深顧忌。
他學(xué)的是形意拳,師承顯赫,三位師父皆是民國超一流武人,唐維祿師父游走鄉(xiāng)間,薛顛師父坐鎮(zhèn)武館,尚云祥師父是個呆在家里的人,一呆四十年,慕名來訪者不斷,從求比武到求贈言。
民國武人似是五世紀教父集體復(fù)活,甚至用語一致,教父的求訪者說:“請贈我一言?!蔽淙说那笤L者說:“給句話。”
教父對《圣經(jīng)》避而不談,不用知識和推理,針對來訪者狀態(tài),一語中的。比如,教父說:“我教不了你什么,我只是看了新約,再看舊約?!鼻筚浹哉哒鸷常X得得到了最好的教誨。
整理成文字,讀者不是當(dāng)事者,沒有設(shè)身處地的震撼,但讀來回味無窮,誤讀了也有益,所以言行錄能廣為流傳。
武人授徒言辭也如此,心領(lǐng)神會才是傳藝,并在武技之外,還有生活理念、生命感悟的余音。老輩人說話,是將什么都說到了一起。李仲軒年輕時拒絕做高官保鏢,而退出武行,隔絕五十年,不知當(dāng)世文法,只會講個人親歷。
人的特立獨行,往往是他只會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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