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消遣時代，下一個馬爾克斯在哪里？

加西亞·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許多年后的2014年4月17日，他在彌留之際，是否還能夠回憶起那個遙遠的獲獎的夜晚？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在授獎詞中說：“加西亞·馬爾克斯用他的故事創(chuàng)造了一個他自己的世界，這是一個微觀的世界。在其喧囂紛亂、令人困惑但卻令人信服的確定的現(xiàn)實中，它反映了一個大陸及其人們的財富與貧困?！?/p>

北京時間昨天凌晨，馬爾克斯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因病去世，享年87歲。這條消息迅速引起了世界文壇的震動與悼念，其中包括受其巨大影響的中國當代文學界。

大師遠行，在我們的文學世界里，還會有下一個馬爾克斯嗎？就此話題，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陳眾議，著名作家王安憶、畢飛宇、格非、孫甘露接受了本報記者專訪。

“許多年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憶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p>

加西亞·馬爾克斯寫在《百年孤獨》開頭的這個句式，在冷峻與感傷之間，以一種深刻的詩意、命定與魔幻相交融的色彩，影響了中國當代文學30多年。至今，你還能從莫言、余華、蘇童、格非、陳忠實、賈平凹、閻連科等中國一線作家的早期代表作中品味出馬爾克斯的“語音語調(diào)”。

陳眾議：將來也許是村上春樹、丹·布朗和郭敬明的天下

昨天清晨，陳眾議收到墨西哥發(fā)來的一條短信，朋友告知：加西亞·馬爾克斯去世了。

“得到消息后，我心里一直不舒服。文學巨匠的離開是一種偉大的文學傳統(tǒng)消失的標志?！标惐娮h和馬爾克斯見過兩次面，一次是1989年3月6日，彼時陳眾議在墨西哥城留學，被請到一個神秘的小型宴席上，主賓正是馬爾克斯，那天是他62歲的生日。陳眾議抓住機會向馬爾克斯請教了他對翻譯和對文學潮流的看法，馬爾克斯留在陳眾議印象中的除了機智精彩的回答，還有他一口鄉(xiāng)音未改的加勒比“方言”與和藹可親的音容笑貌。還有一次是在1996年，在西班牙的圖書節(jié)上，陳眾議與馬爾克斯又相遇了，交談寒暄后，便是在人頭攢動的聚會上聽他發(fā)表演說。

事實上，陳眾議與馬爾克斯在中國的傳播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他是《拉美當代小說流派》、《加西亞·馬爾克斯評傳》兩本書的作者。他說：“我并不贊同他所有的觀點和所有的作品，但他的逝世讓我非常失落。馬爾克斯借鑒了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手法，繼承了古典嚴肅文學的偉大傳統(tǒng)，讓人們醒悟到文學不是游戲，不是讓人娛樂至死的純消遣。馬爾克斯走后，文學的民族性，文學的道德功能、民族認同功能和民族審美功能等話題也許又會引起熱烈的討論。在全球化的文學語境下，將來也許是村上春樹、丹·布朗和郭敬明這一類作家的天下?！?/p>

陳眾議說，一些中國作家與馬爾克斯確有某種“神交”，他們還在頑強地堅守文學凝聚世道人心的立場，但他們和村上春樹、郭敬明等相比，得到的市場和呼應都太小了?！爸袊膶W不能輕易地放棄自己的民族認同，更不能任由民族文學中那些美好的東西在消失。”

王安憶：馬爾克斯在中國影響力不斷擴大的過程，也是他神秘性不斷被破除的過程

“馬爾克斯一直很重要。只是因為死亡，我們對他這個人的關(guān)注好像瞬間變得重要起來。拉美文學尋根的那一批作家，不止馬爾克斯，對我們這一代中國作家的寫作影響是巨大的。上世紀80年代，我們可以接觸到的外國文學還非常有限，一下子看到馬爾克斯，對我來說可能感到非常特別、奇妙、大開眼界，后來的閱讀面寬了，逐漸了解到馬爾克斯之前有很多優(yōu)秀作家，之后也會有很多優(yōu)秀的作家，所以只能說馬爾克斯是文學史上最好的作家之一。不能給任何一個作家打上‘空前絕后’這樣的標簽。

“馬爾克斯的作品，我?guī)缀醵伎催^。最喜歡的當然是《百年孤獨》，因為它確實十分好看。我覺得《百年孤獨》像一部‘蓋了帽’的長篇：它讓我看到的不僅是拉丁美洲的一百年，它簡直是把整個地球端到了我的面前來轉(zhuǎn)動了。”

1994年，王安憶在復旦大學開設(shè)“小說研究”課，曾專門花了三堂課的課時來和學生們討論《百年孤獨》。在她選擇的名單里，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是唯一一部現(xiàn)代主義小說，這足以看出她對他的推崇。王安憶表示，包括馬爾克斯在內(nèi)的現(xiàn)代小說的心靈世界的景觀與之前我們習慣的現(xiàn)實主義時期的小說景觀是完全不同的。外表的奇特性越強烈，內(nèi)心越是現(xiàn)實，這與古典小說截然不同。古典小說的外殼是現(xiàn)實的，內(nèi)心卻總有光照耀一樣。而馬爾克斯的小說則好像不斷在往下墜落，就像一艘沉船，光照耀下的景觀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地平線以下的景觀。

回到《百年孤獨》，其實馬爾克斯一直在“拆房子”，拆的同時建立了一個世界，一個虛空的房子。這就是他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與他人的區(qū)別，很多被冠以“魔幻現(xiàn)實”的小說，“魔幻”只是整部小說的一種裝飾和氣氛。只有馬爾克斯具有極大的概括力，他的“魔幻”擔負著給這個獨立的心靈世界命名的性質(zhì)。

在王安憶看來，從1984年《百年孤獨》中譯本出現(xiàn)，到現(xiàn)在的30年，既是馬爾克斯在中國影響力不斷擴大的過程，也是他的神秘性不斷被破除的過程。她說：“現(xiàn)在，思想仿佛進入了一個大眾的消費時代。關(guān)于人生的良藥多得不得了，各種各樣的哲學，仿佛都能提供給你解決人生問題的方法。結(jié)果現(xiàn)在的人，反而有抗藥性了，變得哪種道理都不太有說服力。反映在文學上就是，年輕人對馬爾克斯的閱讀興趣會逐漸下降，不像我們讀的那時候，具有極高的新鮮感與沖擊力。對比上世紀80年代的閱讀熱潮，更多的是自發(fā)地出于對文學的熱愛，而現(xiàn)在似乎更多地談論市場，不適合談論嚴肅文學?！碑斎?，他的書還是會有讀者。在這個多樣化的社會，閱讀選擇也是多樣化的，這也可能是好事。

畢飛宇：馬爾克斯和他的讀者都走向了歷史

剛剛從倫敦書展回國的畢飛宇在家中接受了記者的電話采訪。

“不會再出現(xiàn)馬爾克斯這樣的作家了?！碑咃w宇肯定地說。他的理由是：這是一個大家都想省力氣的時代，現(xiàn)在大家這么忙，下班后能抽出時間來讀書也是作為一種消遣來讀，而《百年孤獨》這種小說極其消耗作家，也消耗讀者。

“我并不是說將來就不再產(chǎn)生馬爾克斯這樣的作家了，也不是說將來的讀者不再讀馬爾克斯這樣的作家了，我是說整個文學的走向是消遣文學會成為主流，主流的閱讀方式是在地鐵里拿著手機閱讀?！?/p>

畢飛宇說，馬爾克斯對文學的另一個貢獻是他跟出版商的版權(quán)糾紛問題?！斑@種不依不饒，在某種程度上凈化了出版業(yè)。出版是要講規(guī)矩的。馬爾克斯讓人們知道這樣一件事：還有作家在版權(quán)問題上較勁的?！?/p>

格非：偉大而暢銷的作家還會出現(xiàn)

“不錯，現(xiàn)在是一個消費性占據(jù)主導的文學時代，但我相信像馬爾克斯這樣偉大、深刻又暢銷的作家還會出現(xiàn)，前提是要有很多條件，天時，地利，人和，融合歷史與現(xiàn)實……我說不準他會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哪里出現(xiàn)，但可能性是絕對存在的?！备穹强隙ǖ卣f。

格非對嚴肅文學的未來表現(xiàn)出相當?shù)臉酚^。他告訴記者，早在150年前，法國作家福樓拜已經(jīng)看到了文學面臨終結(jié)，這之后整個世界都在重構(gòu)文學藝術(shù)，要么把文學藝術(shù)納入市場，取悅讀者，要么對文學的冒犯性視而不見，這個過程的結(jié)果是可見的。拉美文學爆炸，從某種程度上挽回了文學的尊嚴。

“《百年孤獨》初版時，編輯提出印8000冊，馬爾克斯覺得根本不可能賣出去，他本人更沒想到自己的作品到現(xiàn)在能暢銷到賣出5000萬冊。你真的指不定什么時候會再冒出一個馬爾克斯?！?/p>

在格非看來，馬爾克斯對中國作家的意義仍然值得深思。“最近半個世紀以來，他是爭議最小的作家，他自覺地回到自身的文化土壤里面去，整合西方文學手法，也關(guān)注本民族的民間故事，呈現(xiàn)出一種五彩斑斕的文學面貌。此外，在他的《百年孤獨》之前，很多人以為巴爾扎克式的宏大敘事已經(jīng)衰退了，但他重新使用了宏大敘事并獲得了成功，這導致想象力的巨大解放。”

孫甘露：馬爾克斯的繼承人不是要簡單重復馬爾克斯

“我不認為馬爾克斯之后再無‘馬爾克斯’了，每一個時代和地區(qū)都有自己的文學，不同的時期也有不同的寫作，馬爾克斯的寫作是很難被重復的，但他的影響將持續(xù)，他示范了如何用西方文學的手法來講本民族的故事?！?/p>

孫甘露說：“在文學上繼承馬爾克斯，不是跑出來10個簡單重復馬爾克斯的小馬爾克斯，而是在他所代表的文學傳統(tǒng)上發(fā)生一些變化，比如寫《2666》的羅貝托·波拉尼奧?！?/p>

但孫甘露也承認，從爆炸性的角度來看，也許將來確實很難再出現(xiàn)馬爾克斯這樣轟動性的文學人物。原因不是別的，而是現(xiàn)在傳播渠道太多了。遙想上世紀80年代，文學翻譯是將累積了一段時間的文學作品和文學信息一次性介紹到國內(nèi)，因而特定時期內(nèi)的特定幾位文學大師在一段時間里成為所有文學愛好者和青年讀者最關(guān)注的對象，造成的影響幾乎是終身性的。時至今日，文學翻譯早已與世界同步，每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布克獎、龔古爾文學獎等文學獎項獲得者的作品都在短時間內(nèi)引進國內(nèi)，有的甚至早已在獲獎前就出版了中文版。持續(xù)、有序的同時，也使文學影響力平均化了。再加上，與國門初開時不同，現(xiàn)在的文學讀者擁有太多的選擇，注意力分配更趨小眾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