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與新時期文學同生共長二三十年的文學編輯,我愈來愈清晰地領悟到,在作家與編輯相互依存、雙贏互利的關系中共建新時期文學時,能夠為之搭建平臺,或者真正成為把作者與編者聯(lián)絡在一起的紐帶與橋梁的,往往便是文學期刊。期刊的便捷與效率,實在是出版社出版圖書所難以企及的。
而創(chuàng)辦于新時期的文學期刊,自打它創(chuàng)辦之初便享受著改革開放的陽光雨露,具有更為廣闊的視界,打破了二十多年前辦刊的限制與舊有習慣:即使是省級地方刊物,也可以在全國期刊之林的群雄逐鹿中爭創(chuàng)品牌,辦成全國一流期刊。
創(chuàng)辦于1979年的《鐘山》雜志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開始起步并逐步成長的。創(chuàng)辦之初,它的辦刊宗旨與定位,便使它的組稿對象突破省界范圍,而將目光投向全國的作家群體,投向更有新鮮活力的文學潮流。放眼80年代的全國文學界,最為活躍開放的文學潮流,更為整齊的作家陣容,大約除了京滬和陜西、湖南及本省之外,天津作家群也是吸引全國眾多文學期刊和文學編輯目光的地區(qū)之一。
《鐘山》與天津作家的姻緣,我與天津作家的聯(lián)系,也是從這時開始的。在我看來,在期刊與作家的雙向選擇中,最終起關鍵作用的,除了該作家的知名度和作品的影響之外,還與期刊的辦刊宗旨及編輯的文學觀念,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系?!剁娚健放c天津作家的姻緣關系,大約正是沿著這一軌跡延續(xù)發(fā)展的。在新時期風起云涌的文學思潮中,在眼花繚亂的作家群體中,如果一家期刊、一個編輯,沒有自己的期刊定位,沒有自己的文學主張,那注定是目迷五色,無從選擇的。
應當說,這是新時期文學的優(yōu)勢與特色,也是對期刊與編輯的素質與能力的考驗。面對天津作家群體,《鐘山》與它的編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自覺不自覺,你都得接受這種無聲無形的考核。
就我有限的閱讀經(jīng)驗而言,原先我所知道的天津前輩作家大致有:孫犁及其荷花淀派、方紀與他的《揮手之間》、路翎與他的《洼地上的戰(zhàn)役》,還有梁斌的《紅旗譜》。而新時期初期蜚聲文壇、影響最大的則是蔣子龍、馮驥才和航鷹,時稱天津的“三駕馬車”。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鐘山》剛剛創(chuàng)辦,我亦剛參加期刊編輯工作不久,為著實現(xiàn)爭辦一流期刊的宏偉目標而奔波忙碌地四處拜訪作家、組編作品。當時,主要的組稿對象,除了本省、首都之外,我便把組稿目標瞄準天津的蔣、馮兩位作家。那會兒,蔣子龍已經(jīng)以《喬廠長上任記》、《拜年》爆響文壇。而馮驥才也以《雕花煙斗》和《高女人與矮丈夫》蜚聲文學界,自然就成了我組稿的首選目標。
曾記得,80年代初,我與作家們家里都無電話,更無電傳電腦,聯(lián)系方法除了寫信便是家庭拜訪。為了表示編輯部組稿心切與心誠,我曾專程去天津拜訪過蔣、馮兩位,他們的舊家、新址,我都去過。模糊的記憶里,常在子龍家里見到其他報刊的約稿編輯。而大馮家里的擺設則充滿畫家和藝術家的氣氛。如今,我手頭還積有蔣子龍兩封談論稿件的信札,大馮則常常以明信片方式復信,還寄贈過他署名題字的小書。最終,大馮很快即為《鐘山》寫了短篇《兩醫(yī)生》,另外還與北京、上海一些作家共同題簽了優(yōu)先為刊物供稿的協(xié)議。直至90年代末,他還在給我的信中,答允將有關敦煌的專題文辭供《鐘山》發(fā)表。
而蔣子龍為《鐘山》寫稿一事則一直很不順暢。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作為改革文學的開拓者,他委實是個大忙人,成為全國諸多文學報刊追逐組稿的對象,還要為撰寫長篇小說積聚精力。雖然他多次來信聲明“欠兄的文債久矣,拖欠的愈久,越不好還。”但我一直不好意思催得過激,逼人太甚。延至96年底,他才寄來一篇有關黎子流的“新聞體小說”,最終因作品所寫系一有爭議的市級領導干部,而不易通過審查只好作罷。我終于又一次錯過了成為蔣子龍作品責編的機會?!剁娚健窂拇艘惨虼耸チ伺c子龍結緣的機會。2004年我從編輯崗位上正式退休之后,每每一看到子龍的信,我不免要后悔感嘆一番。我知道,這怪不得子龍,也怪不得刊物。這大約就像是談對象結婚成家一樣,實在是緣分不夠。
如果說,蔣子龍、馮驥才、航鷹三位是新時期挾著改革開放的旋風和新作,正在文壇走紅的作家,那么,還有兩位創(chuàng)作年齡較為復雜、生活經(jīng)歷較為坎坷的中老年作家,即柳溪和鮑昌。柳溪是從延安走出來的老作家,鮑昌則是五七年遭受劫難的“右派”作家。我是編輯部剛過不惑之年的編輯,對柳、鮑兩位是只知其名卻無緣相識依稀記得。他(她)在鐘山發(fā)表的作品大約是大我十歲左右的劉坪或蔣壽山組發(fā)的。如今,作者與編者大約都巳作古,想起那段編輯往事,不由不讓人唏噓感嘆一番。是的,文學刊物需要更新才能發(fā)展,要想生長為一棵文學大樹,它總需接納新的作家成員。
80年代初期,隨著期刊連續(xù)舉辦一系列文學活動,并在《鐘山》連續(xù)發(fā)表了一批“右派”作家和知青作家的代表作之后,其中還有些作品獲得全國性優(yōu)秀作品獎,有些提高了期刊的影響和聲譽之時,《鐘山》隨后又適應、追蹤文學潮流的發(fā)展趨向,率先集束刊發(fā)了一批年青的先鋒派作家的代表作品,并率先倡導“新寫實文學”等主張,《鐘山》終于在文學界贏得了一定的聲譽和市場效應,也吸引了天津另一些青年作家的注意力,記得那段時日里,《鐘山》不止一次地在南京接待過天津的文學“多面手”趙玫,發(fā)表過她的小說與散文,其后我又在一次在全國作代會上拜訪河北何申、關仁山等作家時,面見了肖克凡并約請他為刊物撰稿。2000年之后,《鐘山》還發(fā)表另一天津作家王松的作品。
在談論《鐘山》與天津作家的姻緣時,我特別不能忘懷的是,與胡風案中小說代表作家路翎的失之交臂,實在令人遺憾不已。那是大約80年代末期時,一次檢讀來稿時,我竟發(fā)現(xiàn)一篇署名路翎的中篇來稿。我是一名60年代中期讀過中文系的中年編輯,早在57年讀高中時,就知道胡風、路翎其人,大學期間又讀過路翎那篇受批判的著名小說《洼地上的戰(zhàn)役》,而且還知道,他與南京有著特別的緣分,接稿后自然特別留意。但不知是因路翎當時已身患重病不便寫字,還是其他原因,他的來稿字跡實在過于凌亂潦草,無法卒讀,我遂慎重地復信于他,讓他請人謄清后再行寄來。可惜,之后再也未等到他的來信來稿,再后,每每回憶此事,我都不免感到十分遺憾和后悔。
最近我有暇翻閱舊日《鐘山》部分目錄,竟忽而發(fā)現(xiàn),其實在《鐘山》發(fā)表作品最多,我手頭積有來信最多的,竟不是我最早去天津拜訪的蔣子龍和大馮(驥才),而是我素未謀面的“胡風分子”、“右派”作家林希。從上世紀中期到新世紀初期,他先后給過我四五封信札,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4篇、散文隨筆2篇。雖然,直到現(xiàn)在我也從未拜訪過、面見過這位如今年已75歲,從年輕時即屢遭劫難的作家。《鐘山》與我,似乎跟他之間有著某種特殊的緣分。不知不覺地,他已成了為《鐘山》寫稿、供稿最多的作家。林希與我似乎合作得特別友好、默契。
雖然,迄今為止,我與林希仍未有見面的機遇,且都已是過了古稀的老人。但我相信,我們的心是相通的,都有一顆熱愛文學的心,都愿意為文學事業(yè)而竭盡全力。有了這點共同愛好,作者與編者見面與否,也就無關緊要了。我愿在此,遙祝林希老兄身體康健,并在保證健康的前提下,再寫點什么。寫多少與好壞,都無所謂,只要能自娛自樂就好。
天津曾經(jīng)是北方的文學重鎮(zhèn)之一,也曾經(jīng)是《鐘山》十分倚重的作家作品誕生地。如果今后這塊文學寶地能涌現(xiàn)更為優(yōu)秀的作家與作品,如果《鐘山》雜志能夠保持與天津新一代作家的友好合作,創(chuàng)辦為真正的全國性品牌刊物,那便是我這個文學老編輯的最大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