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達:真正透徹的批評為何總難出現(xiàn)

2013年05月26日 15時34分 

    ●今天的文學批評遇到許多從未遇到的新情況、新問題。出現(xiàn)不同的意見,不管多么尖銳,并不可怕;可怕在于無標準,無章法,無尺度的“混戰(zhàn)”。批評標準的迷亂現(xiàn)象,其根本問題在于我們缺乏足以解析當前復雜多元文學現(xiàn)象的思想能力和富于精神價值的審美判斷力。

  ●文學批評的最大問題與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缺乏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的核心是要找到我們時代的審美元素和風格精神,找到與時代審美前沿相契合的新的形式和新的語匯。它不是外在的,而是內在精神上的創(chuàng)新。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喪失了在真正的批評家身上常見的氣質和素養(yǎng),喪失了爭論的勇氣,反駁的激情,否定的沖動,喪失了對真理和善良的摯愛,對虛假和丑惡的憎恨,以及對自由和尊嚴的敏感。如果這種風氣不能扭轉,那么我們就不可能指望有什么突破和創(chuàng)新,更不可能在世界思想文化的格局中占有一個重要的位置和產生重要的影響。

  在中國,很少有哪個時期的文學批評像今天這樣軟弱被動,尷尬無奈,在多種力量的牽拉和圍堵之中,找不到自己應有的無可替代的獨立位置,也難以找到擺脫困境,奮然前行的途徑。當年,在無條件為政治服務的禁錮時期,情況當然很糟,文學批評的整體面貌僵化而刻板上個世紀,除了獨斷論式的贊揚就是如雨的棍棒。在改革開放的八十年代,文學批評迎來了哲學思想和審美意識的大解放,它扮演著啟蒙者和審美判斷者的重要角色,目光自信,精神煥發(fā)。然而現(xiàn)在,我們每天都會看到新的作品在大量涌現(xiàn),批評家們在各地的各種媒體上發(fā)表著不同的聲音,同時,我們也知道,在大學校園里,有不少碩士、博士在研究著各類當代作家作品,僅就從業(yè)者之眾及評論的數(shù)量、口號、聲勢、名詞、新術語、理論旗號而言,當前文學批評不僅堪稱“繁榮”,簡直多得要“過剩”了。然而,我還是覺得,就思想深度、精神資源、理論概括力、創(chuàng)新意識、審美判斷力而言,富有主體精神的、有個性風采的、有影響力的評論仍十分少見;而跟在現(xiàn)象后面亦步亦趨的、或迎合型的,冬烘型的,克隆型的評論卻很多。我們不能不得出這樣的看法:批評的喑啞和失語,批評的乏力和影響力萎縮,批評的自由精神的喪失,以及批評方式的單調、乏味、呆板——這一切使得貌似繁榮的文學批評更像是一場場文字的虛假的狂歡,最終導致批評失卻鮮活、銳利、博學、深刻的身影。我們有時甚至會得出這樣一種有趣的印象:在一場場作品討論會之間,在一版版文學評論之上,不能說完全沒有真知灼見,但似乎那個真正的批評者一直沒有到場,沒有發(fā)出應有的富于穿透力的聲音。無怪乎有人憤然說,今天是一個文學批評缺席的時代。有人諷刺說,現(xiàn)在的文學評論,重要的已不在于你說了什么,而在于你是不是在場、在說。這種種挖苦、調侃之語,不禁令人感慨。

  是的,我們需要深思:為什么多年來文學批評的尷尬局面難以改變?作為批評隊伍中的一員,筆者本人也有許多需要檢討、反思之處,但是,這畢竟是一個時代性和公共性的問題,甚至不完全是文學或文學批評自身的問題。

  盡管歷史語境和社會環(huán)境對文學批評的影響是巨大的,有時甚至是決定性的,但我同時認為,任何事物的改變,必須要在外在與內在兩個方面去尋找根因。文學批評只能在冷靜面對外在環(huán)境的前提下,清醒地認識自我,積極地尋求更新之路。所以,文學批評遇到了哪些以前沒有遇到的新情況、新問題,它到底出現(xiàn)了哪些嚴重的癥候?

  文學批評的性質、功能、價值在歷史文化語境的巨大變遷中發(fā)生了位移和變異,工具化、實用化、商業(yè)化現(xiàn)象日益嚴重

  我近來感到,文學批評的功利化,工具化,實用化,商業(yè)化傾向較前愈來愈嚴重了,審美的空間愈來愈狹窄了。我們知道,文學批評的功能在于,通過對作品、現(xiàn)象、思潮和文學史的文化藝術內涵的闡釋,揭示其意義、價值,引導人們的審美精神走向,提高人們的鑒賞能力。文學批評具有審美的獨立性。文學批評是社會文化生活中一支重要的建構性力量,它不但促進文學藝術的繁榮,而且有助于形成健康的精神生態(tài)。文藝創(chuàng)作與文藝理論批評中的價值觀,審美觀,與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的價值行為之間,實際上構成了一種互動關系,人們往往通過批評,發(fā)現(xiàn)杰出作品的精神價值,揭示某種潛在的精神危機,潛移默化地增強我們民族的精神涵養(yǎng)和文明程度。一個健全的充滿活力的社會總是能夠以寬廣的胸懷包容批評,并努力培育健康有力的批評精神。批評只有在對人們關心的事物上產生影響和發(fā)生作用,人們才會關心和尊重批評,并意識到它不可或缺。批評的價值也正是在這樣獨具慧眼的發(fā)現(xiàn)和尊重中顯現(xiàn)出來。

  過去,一個作品的發(fā)表和出版,后續(xù)和附加的東西并不多。評論只是面對作品?,F(xiàn)在不一樣了,作品出版和發(fā)表后,將面臨參預多項評獎,發(fā)行量的多寡,上排行榜否,好書評選等多種關隘,這一切還會帶來連環(huán)套般的利益鏈;于是,評論若出言“不慎”,就可能“攪局”,大煞風景。對于一部分真正視文學為生命,有高遠追求的作家而言,這可能不是問題。他們聽得進不同意見。但對某些文學組織者,出版者,利益相關者,甚至包括某些作家本人,就并不想傾聽真正的批評的聲音,或者沒有耐心,或者沒有胸懷。他們很少意識到,評論是一個審美過程,是一門學術,是一種鑒賞藝術,在本質上是非功利的,具有獨立的品格,應有一個神圣的空間,應予尊重。他們其實更想借助評論直接擴大作家作品的影響面,提升知名度,進而摘取各種大獎。如果評論不能配合,他們就會不高興。

  當然,更為重要和更加普遍的困境是,文學批評的寫作對高科技、新媒體的依賴甚至依附,使它在悄然間強化了工具性,復制性,拼貼性,可操作性。這也許是一個人們習焉不察卻直接影響著批評的品質的大問題。在全球化、信息化的今天,人類的生活與工作已進入加速度時代,古老、寧靜、緩慢的農耕文明的詩意正在急劇消失,大地上不再是駿馬和人的腳步,而是吐著尾氣的汽車的飛輪;天空也不再是白云的悠悠漫步,而是飛機的穿梭轟鳴。在這樣一個時代,與告別手工業(yè)進入后工業(yè)復制時代一樣,文學也告別了毛筆、鋼筆而進入了計算機的流行技術時代;與告別農耕時代的封閉性、自適性、個性化、精英化,貴族化而進入大量繁殖、膨脹并拒絕個性的經濟活動一樣,文學也在告別私人經驗、藝術自適、精英話語之后而進入了公共經驗、大眾文化狂歡,欲望化書寫的新場域。無論作家的創(chuàng)作還是讀者的閱讀,似乎都已經被時代的主板刷過,文學進入了一個類似巨型計算機的控制系統(tǒng)。文學批評自然也在劫難逃。于是,我們看到,批評家們有時會出現(xiàn)在好幾個會場,說著大同小異的觀點,所有評論者的聲音、詞匯,好像預先被錄音師調好了似的相似,而且每個時期都有一套時尚的話語和表述方式,就像最近“給力”一詞一夜之間覆蓋了所有媒體一樣。文學研究者們在復制著似曾相識的論著,論文寫作者們在炮制著批量的論文,它們像是從同一個模子里生產出來的產品。這雖然不是所有的事實,卻是普遍的事實。這種復制性具有不可阻抗性,它威脅著每一個具有獨立批評話語能力和藝術個性的批評家。這才是真正最可怕的。

  于是,與此緊密相關的,還有一個突出的問題:在大眾傳媒時代,如何盡可能保持自己的精神品格,保持一種獨立的批判精神和價值標高。文學批評離不開傳媒,因為它沒有專屬于自己的話語頻道,它必須通過媒體才能傳播自己的聲音。這里就有一個自由與不自由的問題。現(xiàn)在,我們進入了一個大眾傳媒的汪洋大海,刊物,書籍,副刊,網絡,電視,排行榜,研討會,新聞發(fā)布會,鋪天蓋地,按說它們都可以充分地傳播文學批評的聲音了,其自由度和選擇性應該大為擴展了;而實際情況卻是,批評陷入了言說更加不自由的狀態(tài),顯得更加被動了。因為,評什么不評什么,發(fā)什么不發(fā)什么,以什么樣的話語方式言說或不以什么樣的話語言說,常常要受到“無形之手”的操控——經濟利益,功利主義,短期行為,以及發(fā)行量,點擊率,碼洋,收視率,乃至人情,面子,關系等等多重因素的制約。比如研討會這一形式,為人詬病多年,仍盛行如常,說明問題已不在于開不開,而在于怎么開了。至于伴隨創(chuàng)作的商業(yè)化現(xiàn)象而出現(xiàn)的評論的商業(yè)化傾向,九十年代以來談論甚多,此處就不多贅述。

  某些人信仰的失落、價值的多元與當今批評標準的紛繁

  在一、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西方精神信仰體系整體崩潰,西方文學也進入一個價值多元甚至混亂的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時期。中國在進入九十年代之后,隨著與世界經濟、文化、思想的交融,人們整體的精神信仰和價值觀念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其中當然含有進步因素;但同時要看到,由于沒能建構起自己的審美體系,表現(xiàn)在思想界、文學界則是批評資源的匱乏和批評標準的混亂。今天,我們似乎再也找不到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來判斷一部文學作品和一個文學現(xiàn)象了。比如,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對于80后之前的幾代人是一個偉大的文學標桿,但對80后和90后來說,未免顯得古老,有點像《荷馬史詩》或屈原那樣遙遠。即使對于60后和70后作家來說,《戰(zhàn)爭與和平》也不過是一部分作家的燈塔,真正傾心的人并不很多;而《變形記》、《尤利西斯》、《百年孤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洛麗塔》之類,更能成為他們向往的目標。這里不排除文學自身演變的跡象,從總體上看,我們在從“再現(xiàn)歷史”轉入了“個人言說”。但是,也不能不看到評判標準上的莫衷一是。比如,當一部分評論家欣喜地指出余華的《活著》告別了先鋒寫作轉入了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之時,作家本人和另一些批評家卻并不認同。再如對《兄弟》的評論,對《色戒》的評論,都曾給人眼花繚亂之感。

  當然,尋求評論的統(tǒng)一標準這樣一種思維,屬于傳統(tǒng)的大一統(tǒng)思維,帶有專制性和一元論的色彩,在今天已經落伍了,已經不適應時代的發(fā)展了。與經濟的多元、文化的多元以及生活方式的多元一致,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評論也出現(xiàn)了多元同構,眾聲喧嘩的格局。這是今天文學的真實面貌。例如,在傳統(tǒng)文論中,文學應該是一種精英立場,具有載道功能,但是,在今天的很多作家和評論家那里,認為文學不該承載那么多的社會功能,文學只不過像納博科夫說的,只是自娛和娛人,只是為了展示人類想象和創(chuàng)作的魔力,并非為了自以為是地改造社會。這兩種認識在今天顯然成為相互對立的批評姿態(tài)。很顯然,前者試圖與傳統(tǒng)保持盡可能的一致,而后者似乎要與未來達成某種默契。雖然我對后者有所保留,但這兩種批評在我看來,都有一定道理,也是可以互相借鑒的。

  但是,為什么在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感受到的并不是審美意識的多元并存,而是審美觀上的某種混亂景象呢?為什么它不僅表現(xiàn)為作家認識世界與自我的混亂,同時也表現(xiàn)為讀者與批評家在認識和判斷上的混亂呢?出現(xiàn)不同意見,或出現(xiàn)多種不同意見,不管多么尖銳,都是正常的,并不可怕;可怕的在于,無標準,無章法,無尺度的“混戰(zhàn)”,那是無法形成美學意義上的對話和交鋒的“亂象”。只能以混亂稱之了。批評標準出現(xiàn)某種迷亂現(xiàn)象,其根本問題在于我們沒有能夠足以解析當前復雜多元的文學現(xiàn)象的思想能力和富于精神價值的審美判斷力。一個顯見的事實是,面對今天文學全面地大膽地赤裸地鋪展開來的人性、利益、欲望、身體的方方面面,面對我們這個處于現(xiàn)代轉型中的“問題時代”——人們有無數(shù)的關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物質與精神的,倫理與道德的,人性惡與人性善的疑問和困惑,批評卻沒有能力加以評判和辨析,更沒能力去弘揚正面的真善美的精神價值。我們更多看到的是,理論的失效,缺乏說服力,嚴重點說,出現(xiàn)了某些思想癱瘓癥和失語狀態(tài),剩下的“語”就是跟進性的描述,中立性的紹介,或者毫無底蘊的語詞暴力。由于庫存空虛得厲害,沒有了理性的尊嚴,甚至都沒有幾種像樣的武器可用。

  這里有個“多與一”的關系。文學畢竟有它根本的審美尺度和共通的價值基礎,批評者還是要從多元復雜的文化精神中建立具有人類共同價值的精神標準,從而對人類的精神走向具有指導意義。在今天,人類的文明已經反過來異化人類的生存,因此,對文明的走向是一個需要異常警惕的本質性問題。批評者要從自由、平等、互愛的人性基礎上建立一種使人類走向幸福的價值標準,以此來遏制文學中一切反人類、反人性、反文化的非人化傾向,從而凈化文學的精神生態(tài)。我一直很贊賞??思{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中的一段話,他說:一個作家,“充塞他的創(chuàng)作空間的,應當是人類心靈深處從遠古以來就存有的真實情感,這古老而至今遍在的心靈的真理就是:愛、榮譽、同情、尊嚴、憐憫之心和犧牲精神。如若沒有了這些永恒的真實與真理,任何故事都將無非朝露,瞬息即逝。”他還說:“人是不朽的,這并不是說在生物界惟有他才能留下不絕如縷的聲音,而是因為人有靈魂——那使人類能夠憐憫、能夠犧牲、能夠耐勞的靈魂。詩人和作家的責任就在于寫出這些,這些人類獨有的真理性、真感情、真精神?!钡降孜覀円灰粋€統(tǒng)一的文學標準,或者說在所有這些標準之上,有沒有一個更高貴的標準,這是我們應該思考的問題。

  批評家向學院體制的靠攏、妥協(xié)與批評的失范

  今天的批評仍然可以分為三種:專業(yè)批評、媒體批評、學院式批評。這三種批評各有側重點。專業(yè)批評(與有人稱為的‘協(xié)會批評’的有些接近)側重于對文學的文本細讀、分析、定位,從眾多的文學作品中為讀者挑選出精品,并引導讀者去認識它。專業(yè)批評還可能會引發(fā)新的文學現(xiàn)象和文學思潮的涌現(xiàn)。媒體批評又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報媒批評,一種是刊物批評。報媒批評側重于時效性,往往是即時性發(fā)言,對一部作品的推廣往往具有重要的意義??锱u近年來由于生存的艱難和大學學術體制的影響,基本倒向了學院式批評。學院式批評則主要從研究的視角對文本進行分析,應該具有歷史深度,如研究者常常會將一部作品放在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框架中去考量它的價值。這種批評也常常會以新的批評理論來構建一種批評的范式,如巴赫金的復調和狂歡化理論一旦譯介出來,很多研究者就都用這些理論去闡釋作品。

  可惜的是,隨著大學的擴張,很多專業(yè)批評人士都移居大學,但大學的批評因為其自身的特點反過來制約和影響了專業(yè)批評。大學的學術體制不大能夠承受專業(yè)批評和媒體批評那種感性的、尖銳的、簡短的批評范式,而要求進入大學后的專業(yè)批評家們必須遵守傳統(tǒng)的研究性范式。這種范式有八股文式的模式,而且有字數(shù)的要求,一般須在3000字以上。于是,人們會看到原來鋒芒畢露的批評家們進入大學后,就開始運用理論小心地求證、發(fā)言,最后,將原來那種充滿了感性色彩的批評文章修煉成了充滿理論引述的不忍卒讀的長篇大論。專業(yè)批評就此被學院批評消解了。

  媒體批評方面,無論是報媒還是刊物,有時過于商業(yè)化了,真實的評論不是很多。某些大報的評論版面也逐漸成了職稱文章的展示地。刊物則因為生存的艱難和大學研究人員及研究生的需要形成了一個文章市場。不僅傳統(tǒng)文學刊物的評論被其收編,而且很多文學刊物又開辟了專門為研究生和一些低職稱人員發(fā)表文章的增刊。媒體批評也基本上消失了。

  最后,我們四處可見的是理論的碎片,重復的語詞和不痛不癢的夫子式的文章,但就是讀不出對文本的真切的感性認識和準確判斷,更難得一見那種才華橫溢、一語中的、鋒芒畢露、感性與理性完美結合的批評文章了。

  批評傳統(tǒng)的斷裂和批評主體的缺失

  在整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沒有一個值得尊重的文學批評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在今天是否已被拋棄?在學院式批評尚未形成之前,批評是自足的。我們看到批評人士在批評一部作品時,往往都是細讀文本,把文本吃透了,對作品的人物、語言、情節(jié)再三玩味,在此基礎上,展開對一部作品的整體性的批評。錢谷融先生評《雷雨》,就像是鉆到人物的靈魂里,同時又跳出來進行深入探究。所以他深刻地理解周樸園和繁漪,他說曹禺沒有把那個叫“雷雨”的人物漏掉,即便沒有讀過《雷雨》的讀者也一樣可以感觸到一個真實可及的繁漪。可是,自新世紀以來經歷了大學的擴張和文學的市場化、大眾化之后,文本細讀的批評越來越少了。即使有也淹沒在那些大而無當?shù)睦碚撝辛?。這種局面的出現(xiàn),一方面是因為文本浩茫,文本質地稀松,評論家已經無法去面對每日幾部長篇小說出版的新局勢了,另一方面,也出于評論家被各種因素引誘、困擾的復雜的生存環(huán)境。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批評的語言尚多是鮮活的,有的幾乎可以當美文來讀。這樣的批評文章不但可以直率地表達自己的觀點,還可以看出一個批評家的個性和才情。這樣的批評文章,不但讀者喜歡,作者自己也喜歡。但是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批評文章,大多失去了獨特的個性、鮮活的文風,拿來對比,發(fā)現(xiàn)面目雷同,成了復制品。這種局面的形成,也許大多還是出于學院式批評的排拒,同時,受國外文論,古典文學界和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的影響。當代文學評論也被納入一種史料式研究的規(guī)范。在很多大學里,對文學作品的批評文章不能算科研成果。規(guī)則制定者認為,那種文章是可以隨意制造的,沒有任何科學價值,于是,從事文學研究的學者很少再對單部作品發(fā)表看法,而那些被引入大學的批評家從此也得守此規(guī)矩。這就導致了新世紀之前尚在活躍的一種鮮活批評文風的喪失。

  也由于以上原因,當下的刊物與學院式批評共謀,從而形成了一種新的批評風氣,要求文學批評也要進入現(xiàn)代文學史料研究式的書寫范式,這種研究式的文章不允許作者出來過多地發(fā)揮感想,即使要說帶判斷色彩的話也必得引經據(jù)典,用別人說過的話來印證,導致了批評主體的消失。我們再也看不到像魯迅的《白莽作<孩兒塔>序》,聞一多的《女神之時代精神》,傅雷批評張愛玲,甚至司馬長風評《圍城》那樣尖銳透徹,才華橫溢、清新悅目的文章了。

  當然,應該承認,在今天做一個文學評論家比任何一個時代都更艱難。因為在中國傳統(tǒng)的古典時代,批評家面對的是一個封閉的中國傳統(tǒng);即使在上個世紀文學還受政治箝制的時代,批評家面對的精神世界也是大一統(tǒng)的。今天完全不同了。我們不僅要面對完全開放的、陌生的、廣闊的世界文化,同時還要面對正在興起的對傳統(tǒng)文化的再發(fā)現(xiàn);我們不僅要面對自己民族的文化,還要面對其它民族的文化;我們不僅要面對現(xiàn)實世界的紛繁復雜,還要面對電子虛擬世界的瞬息萬變。這對批評家主體性的要求也就更高。當前批評的乏力,也可說是一種主體性的疲軟,首先在于精神價值判斷力的某種缺失,審美判斷力的軟弱?,F(xiàn)在的情況是,大多數(shù)文章停留在梳理、歸納、復述現(xiàn)象表層上,鮮有大的思考,對時代審美走向,提不出切中要害的問題,談不上富有獨創(chuàng)性的有深度的研究。當前批評存在著與批評對象脫節(jié)的嚴重現(xiàn)象。比如,批評與讀者,存在著評者自評,讀者自讀,熱者自熱,冷者自冷的互不相涉、漠不相關(順便指出,現(xiàn)在專業(yè)閱讀,大眾閱讀,網絡閱讀三者之間出現(xiàn)了比較嚴重的分化和隔膜)。批評與創(chuàng)作,同樣存在脫節(jié),一些重要的、先鋒性的創(chuàng)作或為讀者密切關注的創(chuàng)作,得不到及時有力的評論,一些帶有典型性的創(chuàng)作難題得不到及時的正視,而一些并無多大代表性的作品的評論和一些無關宏旨的話題,卻鋪天蓋地,占據(jù)了大量篇幅。批評與市場其實也是脫節(jié)的,消費者的市場選擇和購買行為往往決定新的再生產的需要和走向,但批評者對此似乎做不出有見地的預判、評說、解析,顯得無能為力。不少批評家對市場最熱銷的書籍幾乎一無所知。

  文學批評缺乏創(chuàng)新致使批評停滯

  事實上,文學批評的現(xiàn)狀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現(xiàn)狀并沒有太大的差異,并不是文學創(chuàng)作取得了多么耀眼的成就,惟獨文學批評敗落得一塌糊涂。要談成績文學批評同樣很大,但我這篇文章是以談問題為主的。在我看來,文學批評的最大問題與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缺乏創(chuàng)新。這一方面表現(xiàn)在批評理論的陳舊,如相當大一部分批評家,包括我在內,仍然堅持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批評范式,而少有批評家在現(xiàn)代派后現(xiàn)代派文藝批評方面有較大建樹,致使很多批評停留在觀念的沖突層面;另一方面,文學批評已經面對世界文學,而批評家們,包括我在內,在世界文學的批評方面缺乏足夠的儲備。在今天要評論一些重要作家作品時,已經不能單單看這個作家的作品,還要看這個作家所秉承的傳統(tǒng),結果發(fā)現(xiàn),今天活躍的一些重要作家的傳統(tǒng)可能不是中國的,而是世界的,但我們對這些世界性作家及其文化背景并不熟悉,這就導致批評的錯位或失語。是批評家自身的視界和修養(yǎng)限制了批評的道路。

  創(chuàng)新的核心是要找到我們時代的審美元素和風格精神,找到與時代審美前沿相契合的新的形式和新的語匯。它不是外在的,而是內在精神上的創(chuàng)新。在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那里,我們似乎是有現(xiàn)成的美學原則和理論方法可以使用,但近百年來中國文學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并不如此簡單,美學原則被刷新了好多次。這就要求我們在美學原則和理論方法上一定要有新的突破。好的評論家不是隨風而動,而一定是引領風氣的弄潮兒。新文學運動離不開陳獨秀、胡適、李大釗等理論家的倡導。從五四開始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也確實從國外引進了很多新的理論,這些新理論也的確影響了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在我們不斷重復這些理論之后,也應想到創(chuàng)造屬于我們自己的理論譜系,自信地提出一些新的美學原則和理論。李澤厚近年提出“情本體”論,不失為從中國經驗出發(fā)的見解。但我們在這方面仍十分薄弱。

  文學批評不是文學作品的傳聲筒,發(fā)布臺,它有自身的使命、尊嚴和獨立價值。文學批評帶給文壇的應該是一種審美評判者和闡揚者的清新聲音。當文學陷入迷途時,批評就會應運而起,將雷雨般的吶喊與批判高懸于文壇;當文學有新的活力與了不起的作品涌現(xiàn)時,她就發(fā)揮其先知先覺般敏銳感受力,將那贊美的聲音給予新生力量。文學批評自身也面臨發(fā)展的問題,事實上也在發(fā)展中。比如,我們是否注意到,在各種報刊上,不時仍會出現(xiàn)一些新的名字和富于生氣的文章;在網絡的博客、論壇、播客等話語場,充盈著尖銳,潑辣,陌生,奇特的話語狂歡和草根精神,吸引著無數(shù)網民的眼球,已沒有言說者與閱讀者的界限,其見解和水平也并不在專業(yè)評論之下。無論哪種批評方式,都不能無視其存在,并爭取進入主動,才能有新的發(fā)展。

  現(xiàn)在的確有一個重建批評的理想和公信力,強化批評的原則性和原創(chuàng)性,增強批評的批判精神,大力提升大眾傳媒時代文學批評的精神維度的問題。正如有的同仁所指出的,不同的思想和觀點必定要通過相互碰撞、摩擦、論爭,才會顯出其內在的分量和力度,但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喪失了在真正的批評家身上常見的氣質和素養(yǎng),喪失了爭論的勇氣,反駁的激情,否定的沖動,喪失了對真理和善良的摯愛,對虛假和丑惡的憎恨,以及對自由和尊嚴的敏感。有的同仁進一步指出,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思想家退位,學問家突顯”的時代,滿足于考證、技巧的圓熟,滿足于操作程序的流暢和制作的精致,再加上商業(yè)利益、體制化生存方式的需求的驅動,使得思想文化界和文學批評界日益沉迷于各種操作與“社會資源交換”的活動,缺乏獨立思考和獨立的批判精神。如果這種風氣不能扭轉,那么我們就不可能指望有什么突破和創(chuàng)新,更不可能在世界思想文化的格局中占有一個重要的位置和產生重要的影響。

  當前,中國與世界文化、經濟的交融已經到了一個新的階段,中國經濟的騰飛、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崛起使中國人在世界面前已經擁有了初步的自信。文學的自信力也在增強。在這樣一種背景下,中國文學正在成為世界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今天,文學批評的重建不僅僅是中國的,也將是世界性的。

文章來源:江蘇網絡電視臺 責任編輯:高賽 【打印文章】 【發(fā)表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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