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一個村莊之子的長歌 ——序王軍先長詩《我的爹娘我的村莊》

2016年07月20日 13時52分 

  

  軍先兄把這部長詩書稿給我的時候說,你看看,不會失望的。 

  說實話,我對來自鄉(xiāng)村的書寫,從未失望過。因為鄉(xiāng)村出身,我對來自鄉(xiāng)村的詩人的心靈境遇可謂了如指掌。我和他們是一體的。像這樣《我的爹娘我的村莊》,只一個題目,就是一聲清澈靈魂的吶喊。這吶喊引起的不是共振,而是它本身就像來自我自己的聲帶。 

  這首長詩寫的是詩人的故鄉(xiāng)王巷村的前世今生,重點是新農村建設,但就整體的觀感,他既是敘事,更像長長的詠嘆和抒情。一個鄉(xiāng)村出生的詩人,很自然的會成為一個村莊之子?!巴跸锎?,在你每一次的疼痛里/我都會沿著心靈的走向/打開一扇扇緊閉的門扉”,他的書寫,永遠都是一種情感見證。有人說村莊是神造的,那么詩人無疑是神之子。雖然本書著重要寫的是人對村莊的改造,但在我看來,正是詩人對村莊和親人的愛,造就出了神性——只有來自血液和骨殖的愛才有這種效果,因為它是如此自然而又深入骨髓,幾乎與塵世遭際無涉,與這座村莊身在何處、富裕與否無涉。詩中的母親貧寒而卑微,甚至天不亮就帶著幼小的兒子推磨,做農活。但她對兒子的愛,隱含在一切的艱苦中,而我們知道,即便是破衣爛衫的母親也依然是圣母。 

  借由詩人的描繪,我們知道了,王巷村是蘇北一座貧窮的小村莊,“王巷村,王巷村/蛤蟆撒尿也成災/在失望的邊上掙扎/在希望的邊上等待/只要是風,鄉(xiāng)親們就會祈盼/每年的春天/我都會看見無數雙眼睛/在數著樹枝上的芽苞”,它一直都是貧窮的,人們總在近乎無望的希望中,等著春天降臨。這個“春天”是個我們耳熟能詳的隱喻,它既是季節(jié)的,也是命運的?!按逦鞯那帻埳缴?安眠著我的祖父祖母/后來父親和母親也和他們相鄰而居/村東是淮沭新河/據說這條河屬于長江水系……/王巷村,在你的每一個黃昏/有一位少年立于岸邊/夢想隨河水流向遠方”。這就是詩人心靈的立足點,一條小河,從父母親人的埋骨之地出發(fā),先于詩人到達了遠方的水系,少年的悵望,則連系著村莊與遠方,現實與夢想。這個立足點,也是整個長詩的支撐點,它同時撐起了為村莊作傳,為自我作傳,而對于村莊與我的共同的夢想與遠方,它則是個引子。 

  寫一座村莊,寫它的變遷,首先是寫自己的人身經歷和心靈史。從詩人的自敘中,我們可以瞥見他從兒童到成年的成長過程,從一個孩子成長為真正的村莊之子,大地之子。而作為一個個體,他既有代表性,也有自己獨特的身份。他的童年記憶,幾乎是所有人的記憶,首先是不知愁滋味的歡樂,“村東的曠野是我童年的樂園啊/擢茅針,逮螞蚱,捉蜻蜓,做游戲/那廣袤的大地是我最初的搖籃/童年的夢想是粉色的,太多的苦澀/都已經凝聚成天上的一道道彩虹”。但對于村莊的孩子,艱辛的勞動還是過早的降臨了。撿拾山芋干、金紅石,掃落葉做燒柴,尤其是夜深人靜睡眼惺忪中被母親叫起來推磨,鄉(xiāng)村少年的美夢,過早地被苦難擠占。上學期間,則“真正上課的時間很少”,我在詩里看見一個熟悉的詞:勤工儉學。這也正是一代學生的命運。比起看得見的磨難,這種被盲目的激情奪走了學習機會的磨難更像是災難,詩人正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中成長,并逐漸清晰地成長為了一個少年,一個青年,一個詩人,一個心有憂患的人,一個鄉(xiāng)村知識分子和基層干部。 

  在詩人的經歷中,先前的學業(yè)荒廢,在社會開始轉型的時候,給了他痛苦的一擊,他中學畢業(yè),高考落榜,重新回到農村,重走父輩的路?!坝谑牵腋诟赣H后面/學鋤地,學插秧,學收割莊稼/還學會了開手扶拖拉機/當我開著拖拉機在崎嶇的道路上行駛的時候/你不知道,其實我的內心/就像這蜿蜒的山路一樣/常??床坏奖M頭/那山澗里的水聲/那田野上此起彼落的鳥啼聲/還有父親粗重的呵斥聲”。呵斥聲,既是父親的聲音,也是沉重生活的聲音,而路在哪里?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祖祖輩輩走過的路,新的出路在哪里?中國的鄉(xiāng)村,幾千年的農耕生活似乎都沒有太多改變,“村莊美麗的容顏/都被時間打磨得神情黯然”。然而,正是詩人重回鄉(xiāng)村并在那陳舊的生活中徘徊的時候,時代卻在醞釀著巨變。這一點,恐怕連詩人都沒有料到。他務農,娶妻生子,進廠務工,唯一與大家不同的是,他從不曾停止讀書。由于閱讀與思考,他開始重新打量村莊和生活,思想和情感在糾結中有了分離,在故鄉(xiāng)的天空下,他成了一個有所思的特殊的流浪者。正是這種內心的變化和提升,使他成了鄉(xiāng)村的新型引領者。 

  變革,是這部長詩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許多關于村莊的描寫、鋪設,以及自己的心路歷程的描繪,也正是為了這一部分的抒寫。我一直有點好奇?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該怎么寫呢?詩人那試圖詩性的呈現,會不會滑入新聞報道或報告文學的軌道,并使得詩歌陷入無法自拔的泥潭?我想,對于任何詩寫者來說,這都是個挑戰(zhàn)?!爱敶猴L又一次來臨/當小麥開始吐穗揚花……//我從鎮(zhèn)上的一個單位/被黨委安排回到家鄉(xiāng)擔任黨支部書記”,事情就這樣開始了。上任、困惑、取經、壯大、改制、調整、教育、新居、村務、坦途......從這些章節(jié)的名字,你幾乎看不出任何詩意,只能看見一個基層干部忙碌的身影,一連串的糾紛、難題和難以言喻的酸甜苦辣。在這些章節(jié)里,詩人走的是樸實敘事的路子。間或的比興描寫和抒情已不是主調,主調是“鋪陳其事也”。對于中國詩歌而言,從《詩經》開始的賦比興,“鋪陳其事”一直都不是主流,以至于新詩發(fā)端后,我們還要從西方詩歌中借鑒敘事。但詩歌中的敘事與小說不同,它要求要超越敘事,務實一點的說法就是,你的語言要(比小說等)更好。一首長詩在敘事,那你怎樣保證自己不至于厭倦?怎樣保證讀者能夠有興趣有耐心讀下去?其要求是,情節(jié)弱化后,語言必須自成內容,它的作用也就更加致命。 

  我們來看看作者的努力:“聽見一陣陣笑聲/從車間里飛出/我仿佛看見現代工業(yè)文明的春風/瞬間便吹進了這個閉塞的村莊/這是深秋,工廠的燈光/為沉寂的村莊帶來了溫暖”;“我漸漸讀懂了曾經的困惑/那高達98米的華西金塔/承載的決不是一個村莊的夢想”;“兩千萬,對許多企業(yè)來說也許不算什么/但是對我們這個小小的村莊來說/這就是天文數字,王巷村/在歲月的輪回之中/在燠熱難耐的廣州/我們用手中的開水當酒/祝賀廣州之行的成功”。因為要直面其事,抒情的成分自然被壓縮。這也許已經是最明智的選擇了,沒有可以別開空間的幽境或傳奇,任何劍走偏鋒的夸張都有可能帶來不真實??催@些章節(jié)時,詩人似乎有意在讓語言為敘事讓路。因為的確是存在這么一種敘事的:當你專注于情節(jié)(實際上是詩人有能力讓你專注于情節(jié)),語言仿佛消失了,此中,語言和事件的磨損被降到了最低。 

  浸潤在敘事中的,是平實而樸素的情感。由于敘事的平實,情感,表現為一種緩慢的接續(xù)和存在。用情,確定了這仍是一部出色的抒情長詩,平實和樸素,在保證了在抒情中不至于煽情,從而最大限度地保存了事件和情感的真實。但過于低調,顯然也并非詩人所愿,所以,詩行中情感從未真的消失,而是一直在平穩(wěn)流動,而在階段性的敘事結束后,他往往宕開一筆,比如在寫了困惑、取經后,就插入了母親一章,在壯大、改制、調整后,插入了祖母一章,在其它的章節(jié)間,則插入了自己寫詩和父親等章節(jié)。他時時不忘勒緊敘事的韁繩,并向抒情汲取力量,在漫長的詩行間,造成一種古老溫情的回溯感。 

  讀完這部作品,我的確沒有失望。我想,軍先兄收獲的不僅僅是一部長詩,還有對出生地情感的一次激活和更新。為故鄉(xiāng)而歌,永遠是一種神圣的使命和快樂。祝他今后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成為一個更加出色的歌者。 

  是為序。 

  2016年初夏于南京 

  

  

  

  胡弦,著名詩人,《揚子江》詩刊執(zhí)行主編。參加詩刊社第十八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陣雨》《十年燈》、散文集《菜蔬小語》,曾獲第三屆聞一多詩歌獎、紫金山文學獎,被詩刊社授予“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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