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蹤》(中短篇小說選集)

(2023-07-31 11:19) 5988113

  一、圖書信息

  書名:狼蹤

  作者:韓東

  頁碼:278

  開本:32開

  定價:58.00

  ISBN:978-7-5594-4353-3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35

  上架建議:當(dāng)代名家/小說

  二、內(nèi)容簡介

  本書為當(dāng)代詩人、小說家韓東中短篇小說選集,選小說皆為時隔20年重返中短篇小說寫作后的最新作品,共計8篇,分別為《對門的夫妻》《狼蹤》《大賣》《晚餐》《臨窗一杯酒》《素素和李蕓》《女兒可樂》《秦嶺》。所收作品具體而微地講述了一代人的故事,聚焦瑣碎的生活狀態(tài),挖掘生活中很多細(xì)小、易被人忽略但耐人尋味的部分,同時關(guān)注更加廣袤的人的精神狀態(tài)。語言凝練、平易,富有詩性,風(fēng)格冷峻與幽默并存,有力地刻畫出平凡生活中人之存在的縱深底蘊。

  三、作者簡介

  韓東,當(dāng)代作家、編劇、導(dǎo)演,主要寫詩和小說,曾獲多種文學(xué)及其他獎項。近年獲得的獎項有先鋒書店先鋒詩歌獎、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tuán)金鳳凰獎?wù)?、第八屆魯迅文學(xué)獎。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扎根》(2003)、《我和你》(2005)、《知青變形記》(2010);中短篇小說集《我的柏拉圖》(2000)、《美元硬過人民幣》(2006)、《此呆已死》(2009)、《韓東六短篇》(2016);散文隨筆集《愛情力學(xué)》(2007)、《五萬言》(2020);詩集《爸爸在天上看我》(2002)、《韓東的詩》(2015)、《奇跡》(2021)、《悲傷或永生》(2022);電影《在碼頭》(2016);話劇《妖言惑眾》(2018)。

  四、目錄

  對門的夫妻

  狼蹤

  大賣

  晚餐

  臨窗一杯酒

  素素和李蕓

  女兒可樂

  秦嶺

  五、精彩選摘

  對門的夫妻

  這是一棟幾十年前的老樓,我屬于該樓的第一批住戶。當(dāng)年樓新我也新,二十四歲,我的鄰居,對門的小曾也就二十六七歲。大概因為分了新房子,小曾不久就結(jié)婚了,對面的門上貼著紅底金字的“囍”字,一對璧人經(jīng)常在樓梯上上下。互相挽著手臂,很甜蜜恩愛的樣子。順便說一句,我和小曾都住頂層七樓,沒有電梯。

  每次碰見,年輕的夫婦都會和我打招呼。

  “吃飯啦?”

  “還沒吃。你們?nèi)ベI菜呀?”

  “嗯,去看看,順手在樓下剁個鴨子。”

  小曾高大英俊,戴一副金屬邊眼鏡,非常斯文。他夫人則長發(fā)披肩,表現(xiàn)得小鳥依人。目睹他倆下樓的背影,我不免有些羨慕,當(dāng)然也只是羨慕而已。

  這是白天的情況。到了晚上關(guān)上門,兩口子就變得不是人了,聲嘶力竭地大吵,乒乒乓乓地砸東西。樓內(nèi)的鄰居紛紛走出自己家的門,站在樓道里豎起耳朵來聽。大家根據(jù)碎裂的音質(zhì)不同判斷說 :“噢,這是一個碗……這是盤子……花瓶……這是電視機(jī)!” 后來一聲巨響,實在無從判斷,也無須判斷,因為有一束光從小曾家的門上瀉出,打在樓道內(nèi)的墻壁上。原來小曾把自己家的門給打破了。當(dāng)年還不流行鋼制防盜門,幾乎所有人家的門都是纖維板的,小曾的這一拳在自己家的門上砸出了一個大洞,幸虧沒落在“小鳥依人”頭上。

  事后,小曾并沒有修補(bǔ)門上的破洞,他的處理方式是在門背后掛了一冊女電影明星的掛歷。小曾或他夫人按月翻面,奇葩的是掛歷的彩頁是對著破洞的。 也就是說在小曾家里只能看見月歷背面的白紙。我們就不同了,通過那洞欣賞了女明星們不同的局部,這個月是半張臉,下個月是胸部,再下個月是一條光裸的大腿,赤腳站在沙灘上……有時候兩口子從外面歸來,開門以前也會稍息片刻,端詳一番。他倆為何要如此別扭呢,看自己家的掛歷還得站在門外?我想是在向鄰居們表示歉意希望有福同享吧。這樣的掛歷當(dāng)年相當(dāng)緊俏。

  小曾那一拳的部位正好和紅雙喜重疊,門上的“囍”字因此被破洞里的美人替代了。這是一個不祥之兆,果然小曾離婚了。樓道里的夜晚安靜下來。大白天,再在樓梯上碰見小曾,他也不和我打招呼了,頭一低就靠墻擠了過去。小曾似乎連個子都矮了半截。那會兒也沒有財產(chǎn)分割這回事,大家都很窮,靠工資吃飯,房子是小曾單位分的。小曾的前妻雖然脾氣火爆,可一旦離了也就一聲不響地卷鋪蓋搬走了。

  小曾的第二任夫人是一個北方女人,身材修長,幾乎和小曾一樣高 ;在樓梯上碰見,你才知道什么叫作般配。兩口子又和我打招呼了。

  “吃了嗎?”

  “還沒有,你們呢?”

  “我們也沒吃,去胡同口轉(zhuǎn)轉(zhuǎn)。”

  后一句話是北方女人說的,她把巷子叫作胡同。北方女人不僅長得“大”,也很大方。兩個人互相挽著手,我上樓他們下樓,由于仰視效果,就像兩個門神立在我的上方。北方女人走下一級臺階,和小曾同時側(cè)身讓我過去。自始至終他倆保持著并肩作戰(zhàn)的姿勢。

  之后是裝修。可以說對門的裝修開創(chuàng)了一個裝修時代,從那以后樓內(nèi)住戶的裝修才逐漸蔚然成風(fēng)的。小曾家裝修是因為離婚又結(jié)婚,總得有一些新氣象,還因為他們家的那扇破門,去年的掛歷也翻到頭了。實際上他們也主要是加裝了一道防盜門,帶鋼欞子的那種,從外面能看見里面,看見里面門上的破洞。那破洞自然進(jìn)行了修補(bǔ),換了一塊纖維板。此外大概也就粉刷了一下內(nèi)墻。即便如此仍然鬧騰得不輕。就在大家難以忍受的時候,小曾家裝完了。而一旦裝完,平靜馬上降臨,小曾和北方女人從來沒有吵過架。鄰居們都說,小曾這回找對人了,家和萬事興嘛。

  南下潮開始,周邊有不少年輕人辭職去了特區(qū) ;

  小曾在單位里也是領(lǐng)潮流之先的,突然之間就從樓內(nèi)消失了。北方女人仍能碰見,我一如既往地和她打招呼。對方就像小曾落單時一樣,頭一低從我身邊擠過去,臉上當(dāng)然是含著笑意的。她只是笑笑,并不開口說話。也難怪,孤男寡女的的確需要避嫌。我很驚訝這女人的傳統(tǒng),轉(zhuǎn)念一想,這可不就是她一貫的德行嗎?大約到了年關(guān),小曾回來過節(jié),小夫妻倆再次在樓道里出現(xiàn),我和小曾打招呼,北方女人也熱情插話。

  “回來過年呀?

  “嗯嗯,年后還要走。”

  “南邊怎么樣?”

  “值得去闖闖,趁現(xiàn)在還年輕……”

  “我支持他!”

  后一句話是北方女人說的。小別勝新婚,他們?nèi)匀蝗绱撕椭C,配合得更加默契。

  大概有三四年,都是這樣的情形,小曾平均一年能回來一兩次。小曾不在的時候,北方女人深居簡出,偶爾在樓梯上碰見也不和我打招呼。小曾回來就不同了,北方女人容光煥發(fā),搶著和我說話。這就形成了某種條件反射,單獨看見北方女人時我只是笑笑。我笑笑,她也笑笑,就這么一笑而過,也算是一種禮貌。雖說是禮貌,但不免有一點尷尬,你說這門對門地住著……所以說,我還是很愿意小曾回來的,回來的次數(shù)多一些,住得時間長一點,否則鄰里之間就生分了。

  果然,小曾又回來了。這次和以往不同,小曾西裝革履,梳著大背頭,腋下夾一個黑色公文包,只是臉上的金屬邊眼鏡沒有換。北方女人也裝束全變,就像是小曾從南邊帶回來的,而不太像是對門的女人,但她的確又是對門的女人。在樓梯上碰見這對“新人”,他們主動和我打招呼。

  “出門談事啊?”

  “?。苦?hellip;…這回得多住幾天吧?”

  “這次我老公就不走啦!”

  北方女人說的是“我老公”,而不是說“我愛人”,或者“我們這口子”,完全不是北方人的說法,甚至也不是此地的說法。我多少有點不適應(yīng)。

  “不走了?”

  “好說,好說。”“老公”說,“我準(zhǔn)備在本市注冊一個公司,把業(yè)務(wù)轉(zhuǎn)移過來。”

  他揮了揮手上拿著的大哥大,就拽著“老婆”下樓去了。

  小曾的確發(fā)了財,有車為證,他是開著一輛小面包回來的。一次,小面包行駛在下面的“胡同”里,車速緩慢,駕駛座一側(cè)的車窗搖了下來,小曾探出半個身子,不停地向后看。他擔(dān)心后輪軋著扁擔(dān)籮筐。我們樓下的巷子是一個傳統(tǒng)的菜市場,從來沒有車輛經(jīng)過 ;也是因為小曾剛開車不久,對自己的車技沒有把握吧。如此一來,所有的人都知道小曾有車了。他是本市最早擁有私家車的人,至少也是之一。

  接下來又是裝修。小曾告訴我,他在裝修公司門面房,裝修家里只是順便。這回的動靜很大,足足裝了一兩個月,又是砸墻,又是打電鉆。我因為就住對面,深受其害,但也不好說什么。當(dāng)時還沒有擾民這一說,在自己家里折騰那還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何況每次在樓道里碰見,小曾夫婦都會和我熱情打招呼。裝修完畢,兩口子力邀我去他們家參觀,我的天哪,怎么說呢,他們家裝得就像宮殿一樣。后來我長了點見識,知道那并不像宮殿 :進(jìn)門就是一道墻,小曾說是照壁,上面用彩繪瓷磚拼貼的大概是安格爾的《泉》,性感得無法直視……廚房也明晃晃的,原來也貼滿瓷磚,只不過是白色的。這分明是洗浴中心的風(fēng)格。后來這樣的洗浴中心在本市流行起來,我才見慣不怪有了正確的認(rèn)識。

  小曾家的門自然也換了,帶鋼欞的防盜門換成了全密封鋼板的,里面的纖維板門被一勞永逸地拆掉了。一切安排妥當(dāng),只等小曾的公司開張(據(jù)說在等一個帶八的吉日),趁有幾天空閑小曾去了一趟醫(yī)院,計劃把闌尾拿掉,也是個輕裝上陣的意思。沒想到小曾麻藥過敏,上了手術(shù)臺就再沒有下來。

  樓道里突然一片安靜。這種靜不是小曾家裝修結(jié)束造成的靜,比那嚴(yán)重多了。我們都沒有聽到過北方女人的哭聲,她真是一個安靜的女人啊。再次在樓梯上碰見,對方恪守一個人不和我打招呼的默契,當(dāng)然也沒有了笑容。她不僅不笑,也不朝我看,整個人就像不存在一樣,那么大個子的女人從我身邊悄無聲息地過去了,有如一陣陰風(fēng)。她穿一身黑,半邊臉被深色圍巾裹住,就像一團(tuán)黑氣 ;飄過去后我站在樓梯口上,會愣上半天。

  大概一年以后,對門又開始裝修。來了一個男的監(jiān)工,一開始我認(rèn)為是北方女人的親戚,但他吆喝工人時是純粹的本地口音。一次在樓道里碰見,男人主動介紹說他姓陳,“多有打攪,以后我們就是鄰居了”。我恍然大悟,這應(yīng)該是北方女人的對象,也許已經(jīng)領(lǐng)過證了。但老陳和北方女人從來沒有同時出現(xiàn)過,要么是北方女人來拿什么東西,要么老陳來給工人開門。裝修期間他們都不住對門(也沒法住)。 直到工程結(jié)束,這對新人才雙雙登場,就像準(zhǔn)備好了舞臺。

  裝修是大裝,聲勢不亞于一年以前。一包包的水泥扛進(jìn)去,一袋一袋的建筑垃圾運出來,碼放在七樓樓道里,幾乎導(dǎo)致我無法出行。砸墻、鉆孔、撬瓷磚、磨地板,電鉆、電刨轟鳴……小曾的審美被徹底否定。裝好以后我沒有進(jìn)去看過,但在那扇再次被換掉的防盜門的開關(guān)之際,我有機(jī)會一睹房間深處,小曾的照壁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一瞥之下老陳和北方女人的“新房”歲月靜好,其整潔、敞亮就像是高檔賓館的客房。開始新生活需要除舊布新,我完全理解,只是覺得太浪費了。

  又在樓梯上碰見對門的夫妻了,老陳不說了,我們已經(jīng)打過招呼。北方女人竟然也開始和我說話。自然除去了一身黑,穿著和老陳相當(dāng)搭配—老陳在機(jī)關(guān)上班,著裝比較保守,北方女人于是以素凈為主。只是身高有點問題。我注意到北方女人不再穿高跟鞋,換上了平跟的,這樣兩人就差不多高了。老陳無法從上面攬著對方的肩膀,那就互相挽著胳膊,依然十分地恩愛。

  “上班去?。?rdquo;

  “嗯嗯,你們這是?”

  “我們也要上班,這不早上的空氣好,去公園里溜達(dá)了一圈。”

  后面一個長句子是北方女人說的。她仍然遵循著和我之間的默契,一個人的時候不開口,如果是兩個人必定和我說話,身邊是小曾還是老陳并不是一個問題。反正都是她丈夫,他們都是一對人。偶爾北方女人也會落單,獨自出現(xiàn)在樓梯上,她就笑笑向我致意,我也笑笑,就像當(dāng)年一樣。

  歲月在這棟大樓里流過去,對門再也沒有裝修過(對門一共裝修過三次,都集中在這樓剛建起的五年內(nèi))。我是一次都沒有裝過,直到搬出這棟樓。但這會兒裝修的風(fēng)氣已勢不可擋,樓里一年四季都充斥著轟鳴聲,張家裝完李家裝,李家裝完王家裝,有時是幾家同時裝。整棟大樓就像一個建筑工地。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裝修的樓層離得遠(yuǎn)一點。我說“我們”包含了我和對門,都住在七樓,“我們”成了名副其實的無辜者。有一天我也動了裝修的念頭,不是因為要結(jié)婚了,只是想報復(fù)一把。我在想,我要么不裝,要裝就大裝特裝,至少施工半年,砸掉所有的內(nèi)墻,即使是承重墻也在所不惜(反正是頂層,承不承重也無所謂)。裝修是我的權(quán)利,如果不用可不就便宜了那些三番五次裝修的鄰居們了?

  一般而言,裝修有三種原因:準(zhǔn)備結(jié)婚、發(fā)財了(改善一下生活質(zhì)量),或者搬遷(房子被賣給了新的住戶)。 后兩種情況我都不沾邊,那就只有考慮結(jié)婚了。但一個人總不能因為報復(fù)所以裝修,更不能需要裝修而草率結(jié)婚吧?所以我也只是想了一想而已。對對門來說,則因為裝修的“指標(biāo)”用完了,除非他們再離婚、再結(jié)婚,可老陳和北方女人的婚姻極其穩(wěn)定,看不出要離婚、再婚的任何跡象,于是我們就成了同病相憐的人。偶爾碰見,沒話找話時也曾議論過裝修的事。

  “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誰知道。至少也得按規(guī)定吧,這大過年的!”

  “投訴也沒用,應(yīng)該去報警。”

  “報警也沒用,不是沒報過……哎,老江,你怎么不結(jié)婚呢?”

  后一句話是北方女人說的。我們還沒有熟悉到可以打探對方隱私的程度,但在此語境下北方女人完全不是那個意思。我立刻會意,說道 :“我要么不結(jié),要結(jié)的話看我不把這棟樓給翻過來!”

  她竟然也聽懂了,說 :“那我們就等你裝修了。”

  他們家住我對面,如果我裝修,受害最嚴(yán)重的顯然是他們??磥韮煽谧踊沓鋈チ?。

  一日,樓內(nèi)突然安靜下來,就像在一個喧嘩不已的聚會上,突然大家都閉口不言了。所有人家的裝修都停止了。這是某種巧合,有概率可言的,幾乎像飛機(jī)失事一樣罕見、難以置信。我走下樓梯去上班,整個人不免恍惚,那份安靜和美好只是在這棟大樓剛建起來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陽光透過樓道外墻上的窗戶射入,鋪灑在階梯上,能聽見腳下的沓沓聲。對門的夫婦晨練歸來,我們簡單地打了招呼他們就上去了。我站在樓梯拐彎處,目送他倆的背影,仿佛又回到了十 幾年前,小夫妻相親相愛,互相挎著胳膊……但是不對呀,這男的并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男的,女的也不是當(dāng)年的女的,老陳不是小曾,北方女人也不是“小鳥依人”,可他們?nèi)匀皇且粚?,進(jìn)出于同一個門戶,對門的房子也從來沒有過戶過,沒有出售……我在想,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呢?這么想的時候,我一面抓緊了樓梯扶手,否則的話真的會因為眩暈而摔倒,直到裝修的轟鳴聲又起。事后我才知道,經(jīng)過北方女人的一再投訴和報警,鄰居們的裝修時間推遲到了八點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