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信息
書名:《幽暗》
作者:韓東
頁碼:261
開本:32開
定價:58.00元
ISBN:978-7-5594-6469-9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3年5月
上架建議:當代名家/小說
二、作者簡介
韓東,當代作家、編劇、導演,主要寫詩和小說,曾獲多種文學及其他獎項。近年獲得的獎項有先鋒書店先鋒詩歌獎、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金鳳凰獎章、第八屆魯迅文學獎。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扎根》(2003)、《我和你》(2005)、《知青變形記》(2010);中短篇小說集《我的柏拉圖》(2000)、《美元硬過人民幣》(2006)、《此呆已死》(2009)、《韓東六短篇》(2016);散文隨筆集《愛情力學》(2007)、《五萬言》(2020);詩集《爸爸在天上看我》(2002)、《韓東的詩》(2015)、《奇跡》(2021)、《悲傷或永生》(2022);電影《在碼頭》(2016);話劇《妖言惑眾》(2018)。
三、圖書簡介
本書為當代詩人、小說家韓東中短篇小說選集,收入小說皆為其時隔20年重返中短篇小說寫作后的最新作品,共計7篇,分別為《我們見過面嗎》《動物》《老師和學生》《幽暗》《佛系》《兔死狐悲》《崢嶸歲月》,每一篇小說都保持了韓東一貫的寫作風格,即冷峻、嚴謹、細微、高超的故事技巧和驚人的洞察力。這些作品從生活的細小處著筆,將生活中那些偶然又值得玩味的故事,通過客觀化的描寫、冷靜而不乏幽默的講述呈現,反映出普通人的生活狀態(tài),從中透析出人性的復雜性與現實存在的荒誕感。
四、本書試讀
我們見過面嗎?
2001 年,我在 L 市住過一百天。不是去出差,也不是旅游,只是租了一間房子在那兒待著。L 市有我一幫寫詩的朋友,九十年代紛紛下海,到了新世紀無論是否發(fā)財都再次想起了詩歌。他們計劃辦一個刊物,邀我前往 L 市共謀大事。我一到就喜歡上了這里的節(jié)奏。
一般上午大家都在睡覺。中午吃過飯陸陸續(xù)續(xù)才約齊,去一家茶館喝茶或打牌。牌局開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其間有人會打發(fā)伙計去隔壁端一碗面條,邊吃邊打(忘了吃午飯)。四個人在牌桌上鏖戰(zhàn),可能有超過四人在一邊觀摩。當然,我們也可以只是聊天,談一點兒正事,但這正事現在已經不是任何生意了,而是文學事業(yè)。我的朋友計劃重返寫作前沿,辦雜志是他們想到的一步。八十年代我們正是通過辦雜志脫穎而出的。但畢竟時過境遷,我對雜志的效果提出了質疑 :“現在,最自由的地方應該是網絡。”
我的意思是將紙質出版換成電子出版,把雜志辦到網上去。其實對網絡我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在意識上比他們超前,在行動或者熟悉網絡上我們屬于一代人。
意見統一后便是招兵買馬,搜羅技術人才。應聘者不僅要求懂詩歌,還需要知道我們這幫老家伙。因此有關的過程就難免比較漫長。好在我們可以坐在茶館里打牌、下棋,在娛樂之余憧憬一番詩歌的未來也相當享受。有這么一件大事作為前提,他們棋牌為樂、我滯留不去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這是下午三點以后的情形,這時離吃晚飯已經沒有幾小時了。我們邊打牌邊聊天,琢磨著晚上去哪兒喝酒。進食的愿望其實也不是那么強烈的(剛吃不久),我們的饑餓感針對的是別的東西。酒精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酒桌上的氛圍。下午的活動雖然身心放松,氣氛畢竟不夠熱烈,況且由于剛剛起床,整個人的狀態(tài)也比較麻木。晚上的飯局就不同了。當城市燈光亮起,特別是當餐桌上的餐具被從一層塑料薄膜里打開,熠熠生輝,我們就像醒了過來,徹底清醒了。給我的感覺是,到了這會兒 L 市人的一天才真正開始。
九十年代下海的人中,有的發(fā)財了,有的生意沒做好。后者比如宗斌(正是他邀請我來 L 市的),就曾經掙過大錢,享受過榮華富貴但最后血本無歸。如今,宗斌的謀生都成了一個問題。幸虧由于他當年寫詩上的名聲,那些發(fā)了財的朋友都樂于幫助他。我到L 市的時候,正逢宗斌盤下了一家小酒吧,他的女朋友彭姐負責經營,宗斌的任務則是拉客,就是拉那些發(fā)財的朋友過來消費。因此每天晚上的飯局結束后,我們的落腳地點就是宗斌的露露吧。
我們一落座,啤酒至少先上兩打。這還只是開始,喝到深更半夜,平均每人消費一打啤酒也是很正常的事。我們這一桌是宗斌親自帶過來的。坐下后不久,在其他飯局上吃好的朋友也陸續(xù)過來了,往往成群結隊。于是就拼桌子。最夸張的時候能拼起七八張小桌子,窄長的一條,如果不是房間的長度有限,還可以繼續(xù)拼下去。整個酒吧里就只有這么一桌,客人能坐四五十號。有時候也不拼桌子,大家分頭而坐,酒吧房間里和外面的露天座上都有人在喝酒。也有人拿著啤酒瓶子,到處串來串去。這是露露吧的鼎盛時期,也是它開業(yè)后一兩個月時的情況,和我們的詩歌網站的創(chuàng)辦基本是同步的。
那段時間的確很熱鬧,招兵買馬也有了成效。幾個年輕人加入進來,他們一概來自外地,不是 L 市本地人。但無一例外,他們都熱愛詩歌,聽說過我們(宗斌、朱曉陽或者我)。小伙子們的長處是了解網絡,短處還是窮,謀生是一個問題。于是就吃住都在露露酒吧里。宗斌說了,“只要我有吃的,就餓不著你們。彭姐就是你們的媽媽,負責照顧你們”。年輕人也真是純潔,對下午喝茶、晚上喝酒都興趣不大,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網絡上。露露詩歌網的框架不久就建立起來了。當時網絡上流行的是論壇,因此我們的網站上不僅有電子書,還設立了論壇以及聊天室。最后證明,電子書幾乎無人問津,論壇最為火爆,而聊天室則絕對是一個意外的發(fā)現或者說頭號的驚喜。
總之突然之間,網絡成了一個話題,也成了我們在 L 市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容。現在,晚上的飯局上我們不像以前喝得那么多了,宗斌總是惦記著回他的露露吧,惦記著在那兒忙活的幾個小伙子。露露吧最近購置了幾臺電腦,小伙子們在那兒上網。老家伙們也開始紛紛學習電腦。朱曉陽雖然年紀和宗斌相仿,但反應一向很快,電腦打字沒幾天就掌握了,繼而成了露露詩歌網的 CEO。他除了管網站,還要管人,管小伙子們的生活以及小伙子們和老家伙之間的溝通。宗斌不同。一開始我提議將刊物辦到網上去,他就持反對意見,這會兒網站啟動,他又滿懷著身不能至的憂慮和恐慌。一天宗斌沒打招呼就提前走了,我問:“老宗怎么了,沒喝多吧?朱曉陽說:“他沒事,去學習了。”
等我們到了露露吧,看見宗斌正縮在墻角里的一臺電腦前打字。自然沒有聯網,他只是在練習,前面的墻上貼著一張兒童用漢語拼音字母表。宗斌叼著一支煙,兩只手各伸出一根手指。他看一眼圖表,敲打一下鍵盤,手指頭能在半空懸上七八秒。那圖表是針對幼兒的,比如 e 那一格里就畫了一只鵝,i 的旁邊畫了一件小衣服,sh 就畫了一頭長毛獅子。宗斌的眼睛被香煙熏得瞇成了一條縫,都不知道彈一下煙灰,咬著煙蒂的嘴里發(fā)出“惡”“一”“四”之類的怪聲。
我給宗斌的建議是,不需要這么按部就班,找一篇文章或者一首詩,直接敲上去。不知道發(fā)音就查字典。宗斌說 :“我是 L 市人,普通話不標準,小時候也沒學過漢語拼音。”
朱曉陽說:“我也是 L市人,也沒有學過漢語拼音。”
在我和朱曉陽的鼓勵下,宗斌不出一周就打字無礙了。但每天晚上的飯局他仍然提前離席,回到露露吧,然后直奔露露詩歌網聊天室。宗斌說露露吧是我們東山再起發(fā)動詩歌革命的指揮部,其實并非如此。也就是幾臺電腦成天在那兒開著,幾個小伙子以及宗斌在那兒上網。網站的創(chuàng)建工作已經完成,剩下的只是日常維護,小伙子們把這兒當成免費網吧了。宗斌亦然,沉浸在自家網吧里,對小伙子們也不好過多指責。而且,彭姐也開始上網了?,F在我們每次去,都見不到她人。好在都是老朋友,我們就自己去后廚的冰柜里搬啤酒,自己拿杯子、開瓶,結束的時候把錢壓在煙灰缸下面。一次我問宗斌 :“彭姐呢?”也不是想讓她招呼我們,只是某種禮節(jié)性的問候,彭姐畢竟是宗斌的女朋友。宗斌盯著電腦顯示屏,頭都沒有抬, “在和她的大衛(wèi)聊天呢。”宗斌說。
“大衛(wèi)?”
“嗯嗯,彭姐在網戀。”
還有一次彭姐出現了,溜達到我們這一桌,也不是要為我們服務,拿杯子、開瓶什么的,只是一種禮節(jié)。我們畢竟是宗斌的哥兒們。宗斌對她說 :“你去和大衛(wèi)聊天吧,去呀,這里沒你什么事。”
宗斌說的應該不是反話,看上去他挺高興的。就像把彭姐支走去聊天,他也更有理由去上網了。
由于宗斌兩口子(雖然沒有結婚,但卻是事實婚姻)無意于經營,露露吧的生意開始走下坡路。我來L 市也有兩個多月了,大家待客的熱情也漸漸趨于日常??傮w說來,L 市夜生活的氣氛已不像當初那么熱烈。每天下午的牌局照常進行,原本就比較平靜,晚上也一起吃飯,但吃喝的時間卻縮短了。參加者人數銳減,常常只有我、宗斌、朱曉陽和安龍幾個人。如果有外人參加(所謂的外人就是沒有參與搞露露詩歌網的),宗斌會變得非常具有進攻性,問對方說 :“你會上網嗎?”如果對方表示不會,便會遭到宗斌無情的嘲諷。宗斌說你就是老土,只知道掙錢,馬上就要被時代拋棄了,死到臨頭還笑得出來。對方一頭霧水。之后宗斌就開始了漫長的規(guī)勸和說教。飯桌上只有他一個人在說,被批判者偶爾抗辯一句,宗斌就要發(fā)作,和人家打架。這樣的飯局只能是不歡而散。
我認為宗斌是故意的,如此一來他就可以早一點回露露吧上網了。等我們幾個人回到露露吧,氣氛甚是冷清。前來捧場的朋友越來越少,酒吧里常常只有我們一桌。不是四五張小桌拼成的大長桌,而是只有一小桌,并且坐不滿。酒吧里面也沒人服務,無論是彭姐還是小伙子們,都躲在后廚邊上的小房間里上網。
我重點要說的事就發(fā)生在這一時期。一天晚上的飯局結束后,我們照例去了露露吧。彭姐和小伙子們自然不在,朱曉陽就自己搬來一箱啤酒,大家坐在小桌邊便喝上了。露露吧的營業(yè)場地只有一個房間,大概三十幾個平方,放了七八張小桌子。臨街的窗戶倒是很大,鼎盛時期透過一層玻璃能看見坐在外面喝酒的人,而此刻我們只能看見一些空著的桌椅。我們這一桌也沒有坐滿,只有我、宗斌、朱曉陽和安龍。安龍甚至都沒有坐下就消失了,肯定是去后面找上網的小伙子了。
房間里沒有燈,不是沒有安裝,是壓根兒沒有人想到開燈。外面的街道倒很明亮,通過那扇大窗戶,一些燈光照射進來,別有一番情趣。我們就坐在這半明半暗之中,喝著不冷不熱的啤酒(由于彭姐怠工,現在的啤酒都不放冰柜了),一時無話。由于沒有人陪我,宗斌也不好意思馬上就去上網。他大概在懊惱怎么就讓安龍搶了先,總之這酒喝得有些無滋無味。其間宗斌幾次起身,去設在外間的吧臺那兒轉悠,并無具體的目的,看上去就像在活動腿腳,準備隨時離開。我一小瓶啤酒還沒有喝完,宗斌就領進來一個人,或者說那人是跟著宗斌進來的。顯然是一位客人,也應該是宗斌他們的朋友。朱曉陽含糊地和那人打了個招呼,并沒有起身。由于宗斌這么一領朱曉陽再一點頭,那人就極其自然地坐到我們這一桌上來了。他的位置逆光,因此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看清那家伙的臉。
朱曉陽介紹了那人,我記住了《L 市詩刊》這個刊名。當然朱曉陽也說了他的名字,但我沒有刻意去記,似乎是姓孫。姓孫的一身酒氣,應該是剛從飯局上下來轉場來了這里。他抓起桌上的一瓶啤酒就要和我干,我說我不怎么喝酒,還是慢慢喝吧。姓孫的就不樂意了,一連要求了幾次,我不為所動。姓孫的說:“你不就是皮堅嗎?我知道你。”還沒等我回答,他就一仰脖子把自己手上的那瓶啤酒給干了。放下酒瓶姓孫的說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這時我的腦子轉開了,這家伙和宗斌、朱曉陽到底是什么關系?熟人,這是肯定的,但熟悉到何種程度就很難說了。是不是朋友?如果是朋友又是哪種程度的朋友?或者說,宗斌他們和此人有什么利害上的牽扯?他是否幫過宗斌的忙,或者是朱曉陽的一個客戶?一瞬間我想得很多,也很全面。再看宗斌和朱曉陽,一概沉默無語,似乎并不覺得發(fā)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要不他倆正在一旁靜觀,等待事態(tài)的發(fā)展?這么想的時候我的表情始終是柔和的,盡量保持住臉上的笑意。“是沒什么了不起。”我樂呵呵地說。
“知道就好,你懂什么!”
“是不懂什么。”我說。也許把對方當成一個酒鬼,不一般見識,這樣的態(tài)度比較合適。
“那我問你一個問題。”姓孫的盯著我說。
“你問。”
“你懺悔了嗎?”
“懺悔?我干嗎要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