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夜航》(小說)

(2023-06-14 09:38) 5986275

  一、基本信息
       書名:《深海夜航》

  作者:朱文穎

  ISBN:978-7-5594-7630-2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月:2023年7月

  定價:59.00元

  二、作者簡介

  朱文穎,當代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戴女士與藍》等,中短篇作品《繁華》《凝視瑪麗娜》《一個形而上的下午》《橋頭羊肉店》等,散文集《我們的愛到哪里去了》《必須原諒南方》等。共計三百余萬字。曾獲國內多種獎項。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俄、韓、德、意等多國文字?,F居蘇州。

  三、內容簡介

  長篇小說《深海夜航》以大流行病即將到來作為時間節(jié)點,把小說舞臺設置在一座江南小城,一個陷入困境的家庭,一對等待情感宣判的中年夫婦(歷史學家歐陽教授,和他的太太、評彈演員蘇嘉欣),一位患有自閉癥的孩子,一個東西方文化交融的小酒吧……

  小說將當下的社會現實與過去的歷史事件進行比較與對照,讓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物和小說主人公家庭成員同臺演出。小說歌頌人類意志,客觀探討東西方文化差異,關注以小切口探討與反思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認同、尤其是中國文化的身份認同問題。

  在人類災難與時代變局面前,小說試圖傳達這樣的理念:“所有亂象都指向一個新時代,悲觀無用,不如思考藍圖,闖過布滿暗礁的海。”

  四、名家推薦

  潘凱雄:帶著對朱文穎過往創(chuàng)作的印象進入她新開辟的“深海夜航”。單是這四個字,便既富于詩情與想象,又不無神秘與動感。盡管如此,作品依然清晰明白。

  沈杏培:《深海夜航》呈現出一種“輝煌的紛亂”,但在故事的邏輯之外,一種理性的力量貫穿小說始終,理性甚至成為小說的敘事動力。小說充滿了對世間萬物哲學層面的理性叩問,并試圖敞開人類社會物質和情感世界的內部真相和運行邏輯。

  許 敬:這種平實的陳述卻讓讀者周身冰冷,用句俗套而又貼切的話,“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朱文穎突破了現實主義和表現主義設定的文本藩籬,重開了一條語詞、句式和模板上的白話文表述新通道。

  季 進:歷史的陳述與思索不斷閃回,造成敘事在故事鏈上的斷裂以及文學/文化史脈絡上的融合,為厘清小說看似繚亂的敘述提供了重要線索。

  周婷婷:朱文穎在探索現代人的靈魂與精神時,往往會舍棄對人物形象的單獨刻畫,而將其放置于與他人的關系中進行描摹與挖掘,向上指涉主人公關于“自我”、關于個人主體性的精神探討,這使其小說上在某種程度上帶有一定的存在主義色彩。

  五、編輯推薦

  以國際視角展開敘述,深刻反映了公共事件對人類生存方式的改變,關注了自閉癥、民族融合、行為藝術等多種社會話題,具有深刻的反思意義;

  以意識流為主要創(chuàng)作手法,把藍貓酒吧作為萬花筒,是一個折射全世界各地人群民族融合與文明碰撞的火花,整部作品具有較大的闡釋空間;

  作者的語言細膩詩性,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獨特的敘事風格個性鮮明;

  書的裝幀設計時尚、先鋒,深得青年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的喜愛。

  六、本書試讀

  第一章

  作為一位歷史學專家以及人類學的愛好者,歐陽教授每天都保有摘選或者記錄詞條的習慣。這天上午,他選擇的是這樣兩個詞條:

  一、知識分子

  人類瘋狂的自由觀察者。他們重理解而輕說服,重誘惑而輕統(tǒng)治。他們擺脫陳規(guī)陋習,富有警覺,為盲目信念的替罪羊。

  他們將以傳統(tǒng)的“有機知識分子”的形象重新登場,用自己的辯才為國家、眾機構、企業(yè)、教派等服務。在不久的將來,他們所擔當的象征或服務性的職責,將由克隆形象來替他們履行。

  在寫下“克隆形象”這四個字以后,歐陽教授做了稍許的停頓。他打著了手邊的打火機,為自己點了一根煙。他最近抽的這條軟中華香煙,是一位姓邵的博士研究生春節(jié)拜年時送來的。同時作為禮物的,還有一盆皎白如玉、清香撲鼻的水仙花。對于這位邵姓博士生,歐陽教授內心的評價說不上好,卻也談不到壞。雖然此人謙遜有禮,為人低調,做學問也頗為扎實。然而為何對他的好感并非如此深厚、難以真正煥發(fā)……歐陽低頭抽著煙,再次看著詞條中“克隆形象”這幾個字,突然不懷好意地偷偷笑了起來。

  二、安樂死

  一些國家將把選擇死亡視為一種自由行為,并將安樂死合法化。另一些國家將限制醫(yī)療費用的開支,確立人均醫(yī)療費用,賦予每個人“生命權”。人們可隨意地使用“生命權”。直至將它消耗完畢。這種做法將制造一個“生命權”的附屬市場,使一些人在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癥后或者貧困潦倒時,可以出售自己的“生命權”。人們甚至還有可能允許出售結束生命的“死亡券”,向人們提供可供選擇的“死亡菜單”,如熟睡中的猝死,豪華或者悲痛的死亡,模仿自殺等。

  正當歐陽教授在書房仔細摘選、思考詞條的時候,歐陽太太——她的全名叫蘇嘉欣,則在外面緊鄰露臺的客廳里燒煮咖啡。那架全不銹鋼的德式咖啡機,是他們一年前在工業(yè)園區(qū)一家大型超市里挑選購買的。此刻正發(fā)出一陣貌似嘈雜、內在又頗為和諧的轟鳴聲。歐陽太太今年四十五歲,然而體態(tài)苗條,身樣娟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不少。若是和僅比她年長五歲的歐陽教授站在一起,甚至還略微有種學生和老師的視覺感。

  作為一名前評彈演員和旅行愛好者,歐陽太太也有不定期記錄生活的習慣。大部分是關于旅行計劃、美食,還有時尚想象之類。她在歐陽教授的書房里發(fā)現過一本名為《中國旅行計劃》的書籍。作者是美國作家蘇珊• 桑塔格。在她的同名短篇小說《中國旅行計劃》中,有著這樣的段落:

  應中國政府的邀請,我就要去中國了。

  為什么人人喜歡中國?人人。

  中國事物:

  中國食品

  中國洗衣房

  中國的苦難

  對于外國人來說,中國的確是太大了,以至于難以捉摸。但多數地方都是如此。我暫時不想弄明白“革命(中國的革命)”的含義,卻想搞清楚忍耐的意思。還有殘酷。以及西方無止境的傲慢無禮……

  歐陽太太相當喜歡這本書。雖然有些段落能夠馬上讀懂,而另一些則不能。但是它們統(tǒng)統(tǒng)顯得非常神秘。歐陽太太喜歡一切神秘的東西。當初歐陽教授吸引她的一大堆品質里面,很重要的一項就是神秘。所謂神秘,就是他和她不同。并且在這不同里永遠有她不能企及的事物。

  這也就不難解釋,近年來,當歐陽太太有點倒嗓的跡象,職業(yè)身份漸漸轉向幕后,她新增的愛好(至少已經進入中年以后)卻頗為令人詫異——它們并沒顯示出讓生命的河流變得平緩的特質:像茶道花道廣場舞之類,反而,有些曲折幽深不可思議的東西開始呈現出來。比如說,就在前不久,歐陽太太在半個月里一連去了三次上海,只是為了去上海當代藝術館觀看日本女藝術家草間彌生的展覽。

  “那是個瘋婆娘。”歐陽先生曾經不無憂慮地這樣提醒她。

  “你說什么?”歐陽太太輕輕吸了口氣。

  會有那么一些時間,當歐陽太太感覺“她”和“他”之間的神秘感界線模糊之時,她會主動選擇扯開話題。而這也是他們多年婚姻得以維系的相處之道。他們結婚快二十年了,如同絕大多數的中國夫妻,彼此已經厭倦到省略了爭吵、怨懟、暴怒之類的情緒,而直接進入漫漫長夜般的沉默不語。

  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他們都短時期有了一個婚外戀人。第二次大范圍的厭倦降臨時,歐陽太太竟然意外地懷上了他們的孩子。這一次的中年得子,讓他們的婚姻駛入一個夕陽碎金般灑落的平靜港灣。這是個頭發(fā)柔軟的漂亮小男孩,他們叫他家家。有一個階段,他長得呆萌可愛,眼神晶亮。所有的人都圍著他。“家家,家家,快到這里來。”或者,“家家,家家,你又不乖了吧,把床弄得像只狗窩。”

  然而到了家家五歲的時候,不對,是四歲多,或許還要更早一些——歐陽先生和歐陽太太發(fā)現了一些微妙的不同。如同羽翼下的陰影,逐漸深了,并且蔓延出去。在走訪了區(qū)級、市級、省級醫(yī)療機構,直到見了某個朋友介紹的國家級專業(yè)診療醫(yī)師以后,歐陽先生和太太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他們的家家可能是個自閉癥患兒。癥狀暫時并不很嚴重,然而也絕不輕微。

  “他不聾。但他聽不見。”

  “他也并不啞……”

  這是那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女醫(yī)師對他們說的。以前她一定也對很多其他的家長說過類似的話。一定有很多人不太能理解。所以她憂慮踟躕的眼神在鏡框背后捕捉著他們。閃閃爍爍。

  然而歐陽先生和太太一下子就明白了。

  黑框眼鏡女醫(yī)師是這樣解釋的:“這么說吧,就好比我們大家都在一扇門的外面,池塘呵、菜場呵、醫(yī)院呵,這些東西都在外面。我們要釣魚,就去池塘那里。要吃青菜豆腐、紅燒肉呢,就去菜場。萬一碰上頭痛腦熱的,醫(yī)院也在不遠的地方。但這孩子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他被關在了門里。他一個人待在那里,再也不走出來了。”

  歐陽先生微微嘆了口氣。在他的話語體系里,這件事很簡單。簡單到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這孩子遇到了一個艱難的形而上的問題。他的邏輯和世界的邏輯是不一樣的。他不會因為你看他一眼,就覺得自己也應該回看你一下。同樣的,你給他指出了一個世界,要牽著他的手,慢慢地把他帶進去。誰都是在那個世界里活的。但他甚至連看都不想看一眼。

  而歐陽太太則輕撫住了自己的胸口。她覺得自己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但又漠然得懶得掉眼淚。對于這件事情,歐陽太太也有自己的理解方式。“這是一個天生厭倦的孩子。”她在心里默默對自己說。就如同她對于生活的疲憊與厭倦。就如同她半個月里連續(xù)三次去上海觀看草間彌生的展覽……

  展廳里,歐陽太太在那個由無數圓點和條紋交織起來的光影里走動時,耳邊常常傳來這樣的低語或者尖叫:

  “這個女人畫的都是什么呀……奇奇怪怪的,腦子壞掉了吧……”

  “那邊墻上的簡介,你去看看。講她真的是精神有問題的,你看了沒有?是真的伐?是真的伐?”

  這些聲音有的很高。因為確實訝異。而有的則被故意壓得很低很悶,因為評價錯了,在公共場合是要出洋相的。

  這個叫草間彌生的女人到底是誰?她畫了什么?光是半面墻的簡介,就已經給她貼了無數個標簽——“密集恐懼癥”“精神病人”“圓點女王”“怪婆婆”……而即便有了這么多標簽,大家仍然不知道她是誰。只有歐陽太太,她在那些斑駁光影里走動——那是草間彌生的《無限鏡屋》——剛走進去她就驚住了。走了幾步她就不愿意出來了,她想蹲下來,她想坐在地上。不,她最想做的是整個地躺下。躺下來,仰望那個空間,所有鏡像、所有令人眩暈的無限光點還有幻化成的無數的他人和自己,都同時從四面八方向她涌來。

  第一次去,走出《無限鏡屋》的時候,歐陽太太覺得整個腿腳都是軟的。而人處于亢奮又空虛的狀態(tài)。

  第二次去,她淚流滿面。

  第三次去,她是最后一個離開場館的。街頭華燈初上。她面目安詳地坐上地鐵,來到高鐵車站;然后微笑著買票,坐上高鐵,靜靜離開。

  剛才離開的那個地方,是她的夢境。她的靈魂如同被撞擊了一樣,飛到了另一個空間。而當她知道還有一條秘密通道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時候,眼前的這些雞零狗碎、虛空疲憊就再也不算什么了。

  所以,作為對于自閉癥并沒有太多了解的一位母親,歐陽太太竟然天然地立刻了解了兒子家家的處境。家家只不過是個天生厭倦或者很早就厭倦的孩子。雖然家家從沒看過什么草間彌生的展覽,但那個無限鏡屋,或許就在他的腦子里面。

  然而,這件事情,樂觀的部分是,對于歐陽先生和歐陽太太來說,理解兒子家家的處境都是客觀快捷而貼心的。但是,畢竟,對于他們已入中年的婚姻來說,這是第三次,也是徹底的一次厭倦了。

  午飯過后,歐陽太太照例坐在電腦前面,瀏覽了一會新聞,然后打開自己的郵箱。

  每周的星期天,歐陽太太的母親都會從城郊的一所高級養(yǎng)老院給她發(fā)來郵件。今天的這封非常簡短。

  小欣:

  昨晚睡得不好。這個禮拜的睡眠都不是很好。上次你給我準備的安眠藥,這邊的醫(yī)生說,副作用比較大……所以用用停停,停停用用,更加困擾了。

  半夜醒著的時候,想起一件事。你小的時候有缺鐵性貧血,所以晚飯時我總是強迫你吃肉。每次你都會很順從地吃完所有的東西……但是有天早上,我發(fā)現了你吐出來的肉。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是把那一大口肉藏在舌頭底下一整個晚上嗎?

  還有——你看上去是很乖的,也幾乎從不頂撞我,但是——你心里是不是很恨我?……

  媽媽

  歐陽太太面無表情地看了一遍郵件。沉吟片刻之后,她合上電腦,走到露臺上去練聲。目前她正處于半退休的狀態(tài),只是在一些節(jié)日活動或者社區(qū)表演里偶爾客串一下。對了,她最喜歡唱的是徐麗仙的麗調。

  歐陽太太在露臺上練聲的時候,歐陽教授則已經轉移到了相鄰的客廳。客廳角落里放著一套新近添置的音響設備——怎么說呢,歐陽教授是一位半路出家的音樂愛好者。但如果硬要把他進行準確歸類,那是非常困難的,因為他什么都感興趣,什么都會去聽一聽:古典音樂、流行音樂、藍調、爵士樂、傳統(tǒng)器樂、民歌、戲曲……他只是在意某些瞬間的感受。很多時候,他的心只是平靜理性地跟隨著那些音符,流淌著、游蕩著,至多微微泛起波瀾。但是有那么幾次,在很暗的燈光下,他突然感覺自己眼眶濕潤。這種久違而強烈的震撼既令他驚喜,同時又讓他極為害怕……

  “你怎么啦?”有一次歐陽太太正坐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蛟S發(fā)現了某種異樣。她的眼睛淹沒在暗處。盯著他。

  “沒什么。沒什么。”他有些慌亂地掩飾過去。并且胡亂找了個理由,調低音響的聲音。走出房間。

  “我出去買包煙。”

  他在街上晃蕩了大約十幾分鐘。再次回到家里,坐回沙發(fā)以后,才意識到自己忘了買煙。而歐陽太太也已經回臥室了。他聽到浴室里傳來時而激昂時而寂寥的水聲。

  歐陽教授從來沒能完整地歸納出眼眶濕潤的原因。但有時候他從書本和歷史中尋找參照物。比如說,托爾斯泰晚年害怕音樂,因為有些音樂能強烈地引起他神秘莫測的心潮澎湃,讓他交出內心堅決不肯交出的東西。而且托爾斯泰猛烈而更多地抨擊的,是貝多芬的音樂。羅曼• 羅蘭是這么解釋的:“在那么多的令人頹廢的音樂家中,為何要選擇一個最純粹最貞潔的貝多芬——因為他是最強的。托爾斯泰比一般人更清楚地認識到了貝多芬的力。托爾斯泰曾經愛他,他永遠愛他。”

  這個觀點歐陽教授是同意的:“一個人只怕他所愛的事物……”他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聽音樂,隨意地聽,胡亂地聽。有時候,一整天甚至整整一個禮拜都是平靜的。但還有些時候,他能感到暗潮萌動,有什么東西來了,就在他背后那塊黑暗的地方。漸漸洶涌……他的手心開始發(fā)汗,身體緊張地收縮起來。

  歐陽教授和歐陽太太剛結婚的時候養(yǎng)過一條狗。當它后背弓起,煩躁不安,有攻擊人或者其他動物的意圖時,歐陽教授才會強烈地感受到:它是動物。而在平時看起來,它仿佛只有一些類似于馴服、忠誠以及溫順的品性。

  然而,當歐陽教授眼眶濕潤、手心發(fā)汗、身體里隱藏著一張弓的時候,他卻莫名地感到痛苦。是的,痛苦。因為他不能像那條狗一樣一躍而起,恰好相反,在被喚起狂亂的熱情之后,他更加深刻地意識到,他被牢牢地困在這張沙發(fā)上、困在這間屋子里以及他無可奈何、漸漸下沉的中年時光之中。

  他甚至不能像一個野蠻人一樣吼叫起來,因為蘇嘉欣——優(yōu)雅美麗的歐陽太太就在旁邊。他們是最親的人。但是,歐陽太太去上海看草間彌生展覽時,歐陽教授在旁邊冷冷地提醒她:“那可是個瘋婆娘。”而歐陽教授在音樂聲中突然眼眶泛紅……蘇嘉欣則在黑暗中警覺地盯著他:

  “你怎么啦?”她問,“你沒事吧?”

  “我沒事。挺好。”

  每一次,他都是這樣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