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黑吃四寸膘

2013年05月24日 09時49分 

  薛冰在云南 

  不是黑道故事,是我在蘇北農(nóng)村插隊時吃肥肉的故事。 

  那年頭中國的最大特色,就是折騰。農(nóng)村自不能例外,每逢冬季農(nóng)閑,從生產(chǎn)隊往上,層層要興修水利,農(nóng)民叫扒河;而公社以至縣里組織的大工程,叫扒大河。往往是前任書記開溝,后任書記便筑堤,所以年年不得閑。扒大河很苦,指標是硬的,通常每人每天兩方土,不是從河底取土挑到河岸上,就是從平地取土挑到堤頂上,非強勞動力不能勝任。至于風雪交加、天寒地凍之類,都不在話下了。如我之輩無依無靠的知青,年年爭著去扒大河,并非因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改造好了世界觀,而是扒大河不用自帶口糧,全吃公家的,可以節(jié)省下一冬的吃食,開春再填肚子。物質(zhì)決定意識,口糧短缺決定了我們的奮不顧身。 

  扒大河工地上,不但可以放開肚皮吃飯,而且工程勝利結(jié)束時,還有一頓大肉作為慶功宴,這就歸到我們的正題上來了??傇陬^十天前,民工們就開始興奮,收工后躺在窩棚里饞涎欲滴地討論,今年的這頓肉,會是“四寸膘”還是“五寸膘”,也就是肥肉,農(nóng)民叫白肉,厚度起碼得在四寸以上。熬了一年的肚皮,早已沒有半點油水,非此不能殺渴。然后便是催促伙頭軍,趁早到食品站去看好了豬,不要把肥豬肉讓別人搶去了。其實伙夫同樣心急,天天吃飯時都會向大家匯報,今天殺的豬毛重幾何,膘厚幾寸。 

  終于有一天,伙夫把肉背回來了,所有的人都圍上去,看,摸,掂,嗅,叉開手指量,四寸五還是四寸八地計較,性急的索性伸出舌頭去舔一口,冰碴子把舌條劃出血痕,還自以為撈到了油水。本隊的看飽了,還要派代表溜到鄰隊的伙房里去,與人家的肉作比較。得勝的一方,在工地上可以自豪地取笑對方,從白肉的厚薄,攀扯到對方的工程進度,個人的氣力大小。失利的一方,不免要埋怨本隊的伙夫藝不如人,明年怎么也不能再用他;賭咒發(fā)誓,明年的白肉,一定不能再輸給別的隊。總之肉還沒吃到嘴,精神上的享受已經(jīng)豐富而多彩。 

  吃肉的日子終于到了,那是比過年還要激動人心的時刻。須知過年是吃自己的,而現(xiàn)在是吃公家的,公私不能不分明。傍晚時分,整個工地上都彌漫著豬肉的濃香,人人都沉醉在即將到來的幸福之中。驗工結(jié)束了,工具收攏了,行裝打好了,天色黑盡了,只等吃完肉就可以上路回家了,吃肉的慶典也就開始了。全隊十幾個民工,人手一雙長竹筷,一只大海碗,在桌邊團團圍定,伙夫連肉帶湯,盛在一只大瓦盆里,端到桌子中間放好。閃爍的煤油燈下,切成巴掌大的白肉,油光閃亮,浮滿在湯面上,微微旋動,雖是寒冬臘月,也不見熱氣騰起。 

  隊長放開喉嚨大聲吼:“看好了?” 

  眾人應(yīng)和:“看好了!” 

  如是重復(fù)到三遍,隊長一聲令下:“吹燈!” 

  伙夫噗地吹熄了煤油燈。 

  燈熄就是無聲的信號。十幾雙筷子一齊伸進了肉盆。只聽得噼噼啪啪,叮叮當當,噓噓嘩嘩,也就三幾分鐘的時間,只剩下了筷子刮過瓦盆底的嘶啦聲了。那是意猶未足、心有不甘的人在繼續(xù)奮斗。 

  待一切靜了下來,隊長才開聲問:“都吃好了?”話音里帶著心滿意足的慵懶。七零八落的聲音回答:好了! 

  “上燈!” 

  煤油燈點亮,十幾雙眼睛齊刷刷落向盆里,都不相信黑地里能把肉塊撈得那么干凈。但事實勝過雄辯,盆里確實只剩下了清溜溜的油湯。每個人都表示自己吃得十分痛快,至少大家的嘴唇上都有油光。這就是黑吃的妙處了。如果是在明處,你快了我慢了,你多了我少了,必然生出矛盾,埋下怨懟,公家花了錢還落不了好;就是讓隊長去分,也會有大小厚薄輕重的計較,免不了抱怨他偏心。當時中國,不患寡而患不均,而絕對平均是神仙也難辦到的。這頓慶功宴要想吃得皆大歡喜,黑吃無疑是最好的辦法。湯足飯飽之后,民工們會忍不住夸口炫耀,說自己吃了幾塊又幾塊,誰也不會承認自己吃少了,因為在完全相同的條件下,你吃少了,吃不到,只能說明你無能;而按他們報出的數(shù)量,肯定遠遠高于隊里所買的那塊肉。 

  當然,黑吃也是有技巧的,初次參加扒大河的人,一塊肉都吃不到,也是常事。這技巧就是,下手的時候,筷子一定要平著伸進湯盆,因為肥肉都浮在湯面上,一挑就是幾塊;如果直著筷子下去,就很難夾住油滑的肥肉。一經(jīng)點破,相信大家都能明白。我現(xiàn)將這個訣竅公之于眾,是相信那個黑暗的時代決不會再回來,保藏著這屠龍之技,也無用武之地的了。

文章來源: 責任編輯:陳進 【打印文章】 【發(fā)表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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